雨幕里的黄包车颠簸得厉害,顾承砚的指节抵着车窗,望着水痕漫漶的街景。
苏若雪的油纸伞斜斜撑在两人头顶,发梢的雨珠顺着伞骨滴进他领口,凉意顺着脊椎窜上来——方才那辆黑色轿车的轰鸣还在耳边炸响,像根细针戳着他太阳穴。
"老周今早说收据丢了。"他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上个月那笔茧款,是沈掌柜的徒弟来结的账。"
苏若雪的手指在膝头轻轻蜷起。
她记得顾父临终前翻旧账时,总对着"沈记绸行"那页发怔——那是顾家绸庄还在十六铺时的老交情,后来沈掌柜赌输了批生丝,是顾父垫了银子替他填窟窿,才没让沈家被追债的泼红漆。
黄包车拐进同福里,青石板路溅起水花。
顾承砚掀开车帘,正见老周举着油布往门廊跑,怀里还揣着个蓝布包裹。"少东家!"老周抹了把脸上的雨,"灶上温着藕汤,我这就——"
"那笔茧款的收据。"顾承砚截住话头,"你说找不着了?"
老周的手突然抖了抖,蓝布包裹啪嗒掉在地上。
露出里面半卷泛黄的账本——正是顾父生前总锁在樟木匣里的旧账册。"昨儿擦佛龛时,见佛座底下塞着这个。"他蹲下身翻找,指尖划过"沈记绸行"几个褪了色的毛笔字,"原主儿说收据夹在里头,可我翻了三遍......"
顾承砚蹲下去,指腹抚过账册边缘的焦痕。
那是三年前宅子里走水时留下的,当时顾父抱着这匣子从火场里冲出来,后背烫起老大一片泡。"沈掌柜走的那年,说要把欠顾家的人情刻在碑上。"他把账册揣进怀里,抬头时眼里像淬了把刀,"去沈家。"
沈宅在法租界尽头的弄堂里,墙皮剥落得厉害,门环却擦得锃亮。
苏若雪抬手叩门时,听见里头传来瓷器碰撞的脆响。
门开的瞬间,她闻到股熟悉的沉水香——和顾父书房那尊老香炉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沈夫人。"顾承砚摘下湿淋淋的呢帽,雨水顺着帽檐滴在青石板上,"我是顾家的承砚。"
门里的女人僵住了。
她约莫四十来岁,鬓角沾着面粉,围裙上还沾着点梅干菜末儿,可那双眼尾的细纹,和顾父旧照片里那个穿着月白旗袍、替沈掌柜捧账本的女子,像得惊人。"顾......顾先生?"她喉头动了动,目光落在顾承砚怀里的账册上,"这是......"
"当年您先生替顾家垫的那笔茧款,收据在里头。"顾承砚翻开账册,指腹点在"沈记绸行 银捌佰两 代垫茧款"那行小字上,"我父亲说,沈家的情分,顾家要记三辈子。"
沈夫人突然捂住嘴。
她的手指节发白,指甲缝里还沾着揉面的白粉,却小心翼翼地抚过账册上的字迹,像在摸什么易碎的宝贝。"他走前总说,欠顾先生的......"她声音发颤,"是条命债。"
顾承砚的呼吸顿了顿。
他看见沈夫人的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蓝布,和老周怀里那个包裹的布料一模一样——是当年顾家给往来商户送节礼的料子。"山本一郎。"他轻声说,"您先生可有提过这个名字?"
沈夫人的手猛地缩回去,门"吱呀"一声要关。
苏若雪眼疾手快扶住门框,手腕被门沿硌得发红,却笑着把怀里的油纸包递过去:"这是乔家栅的蟹粉小笼,我看您围裙上沾着梅干菜,许是正做午饭......"
香气飘进弄堂。
沈夫人望着油纸包上"乔家栅"的朱红印记,突然笑了,笑得眼角泛出泪:"他走那晚,也给我带了乔家栅的小笼。"她侧过身,"进来吧。"
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碗冷掉的粥,旁边压着张泛黄的船票。
沈夫人擦了擦椅子,坐下来时膝盖碰响了桌下的木箱——里面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响。"去年腊月廿三,有个戴金丝眼镜的先生来找他。"她盯着桌上的船票,"说只要帮着运批货,就替他还了赌坊的债。"
"什么货?"顾承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了什么。
"丝绸。"沈夫人的指甲掐进掌心,"可后来我收拾他遗物,在夹层里翻到张货单——写的是'白厂丝叁拾担',可码头的老陈说,那船货沉得离谱,根本不是生丝。"她突然掀开木箱,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几张盖着"大和商事"印章的单据,"他说这是要烧的,可我......"
苏若雪的呼吸陡然急促。
她掏出随身的算盘,指尖在珠串上翻飞——上个月被日商截留的那批白厂丝,数量、船期、承运商号,竟和沈夫人手里的单据一一对应。"山本通过中间人包下空船,用生丝做幌子,实际运的是......"她抬头望向顾承砚,眼里闪着光,"他的物流网,藏在最普通的丝绸运输里!"
顾承砚摸出怀表。
表盖内侧"慎行"二字被体温焐得温热——那是赵老板上周在汇丰银行顶楼递给他的,说"往后查账,或许用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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