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携元心先出竹林,行至长阶之下,忽闻元心轻笑。自其转世以来,素日温婉持重,鲜有失态,今忽展颜,甚觉蹊跷。
余曰:"笑从何来?"
元心以袖掩唇,眸含秋水:"忽忆旧时一梦,见千层石阶嵯峨,青苔斑驳,有郎君着锦缎青衫,自云端缓步而下,风姿若谪仙......"言至此,忽觉余已驻足。
余挑眉:"为是故发笑?"
元心笑靥如花:"岂不闻庄周梦蝶之趣?"复指阶前:"况此间石阶,与梦中何其似也。"
昔入竹林时,吾辈皆着云纹鹤氅,修真既久,衣冠不过幻形之术耳。时竹风拂袂,余暗运玄功,素衣顿化青锦云纹袍,广袖飘摇若垂天之云。
元心愕然,檀口微张。余以掌轻抚其颊:"痴儿何怔忡若此?"
元心赧然曰:"奇哉!形神俱肖,然未敢遽断为梦中人。"复蹙眉曰:"彼容颜朦胧如雾中月,然君此刻风仪,直如月出东山,松生幽谷,实与梦中人无二。"语未竟,玉面已染霞色。
余笑而掐其腮,曰:"卿诚好色之徒也!"
元心嗔曰:"此乃慕雅之心,何言好色?"遂挽余臂而行。
余笑而腾身,踏罡步斗直上阶顶,复振衣徐下。罡风骤起,青色披风猎猎如青鸾展翼。观元心凝眸痴立,遂晃五指于其目前:"卿目灼灼似贼矣!"
元心凝睇而叹:"曩者梦中谪仙,今竟现世耶!细审君颜,颇肖彼时幻境中人。"
余哂曰:"卿何妄言!此乃强以皮囊相附耳。"
途次,元心犹喃喃:"元凯素日未见殊色,方才玉阶徐步,竟似仙君。"
余笑曰:"此语已三复矣。"
元心乃舒柔荑擎余腕,轻抚其指曰:"观君不惟神清骨秀,十指更似青玉削成,真瑶台灵品也。"
余讶然:"世有观男子竟以素手为要者乎?此诚奇癖也。"
元心掩袖而笑:"昔有同窗姝丽,每言须观男子双眸,引《卫风》'美目盼兮'为证。然吾观之,不过寻常秋波耳。"
余拊掌曰:"《阴符》有云'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彼等可谓得窥道枢者矣。"
元心忽驻莲步,立于高阶,以纤指正余面,星眸直映余瞳:"且试观君目,或可照见紫府元婴!"
余忍俊曰:"痴儿未悟玄关!若欲窥吾元神,卿之道行须胜我几何?"
元心正色道:"《黄庭》言'神盖童子生紫烟',七情岂能尽掩?纵有千年修为,目精终现灵台波。"
余恍然有省,笑曰:"如是则三千功行皆虚设耶?"
二人相视莞尔。时暮云合璧,余问:"欲往何方?"
元心望烟霞深处,曼声吟道:"且随青牛踪迹,共觅武陵溪月。"言罢,素袖迎风,翩然拾级而下。
忽忆贫鬼巷老妪,乃敛容道:"今携卿往观幽冥故地,可乎?"
元心雀跃:"是何处?"
将抵贫鬼区,叹曰:"彼处光景若民国沪上,黛瓦朱栏,市廛如旧,谓贫鬼巷也。"
元心雀跃曰:"曷不早言!"
余召白泽驭铜车,其兽通体湛蓝如碧海,青鬃雪蹄,车驾鎏金。御风行空,俄顷即至。过鬼市则闻刀剑吆喝修行之声,经丰都但闻汽笛长鸣堵车之景,终至贫鬼区。
老妪居处,乃见青石为基,灰瓦作檐。
夫贫鬼巷,其舍馆之制,颇得造化玄机。观其栋宇,暗合阴阳,法天象地,若庖羲之画卦,浑成自然。
尝闻耆老言:"宅者,人之樊笼,亦天地之胚胎也。"故其营造,必依"七窍"之法、"五官"之序、"鼻口"之规。堂室对仗如太极两仪,门户开阖似玄牝之门,此间奥妙。
取材皆取诸山泽,石骨峥嵘为基,松柏苍劲作梁,更有灰泥凝浆,如太素之混沌。其瓦当形制,或作悬山,或成硬顶,鳞次栉比,若苍龙负图。每值霪雨,檐溜潺湲,恍若瑶琴素练,正应"如跂斯翼,如矢斯棘"之象。
庭院之设,尤重吐纳。虽寒门蓬户,必置天井,方圆三尺六寸。老者常拄杖语稚子:"此孔窍者,犹人身之玄关,天地之气脉也。昔道门真人云'玄关一窍,先天祖炁',即此谓乎?"至若富贵之家,则施雕镂之巧,门楣刻螭吻,窗棂绘云雷,俨然《营造法式》遗风。然贫者亦不输雅意,辄以丹青点染门户,或绘并蒂莲花,或描竹报平安,虽无金玉之奢,自有圆满。
入其室,则见前堂后寝,泾渭分明。茅坑、灶台列左,食案居右,天井居中如明堂。穿牖而望,里屋陈设简素,木榻倚东墙,衣桁靠西壁。偶见木沙发蜷缩墙角,旧时矮柜犹置老式台式电视,此物状若冰箱,映人影幢幢。
至若采光之弊,里人笑曰:"此间云雾,乃地肺所呵。窗牖稍狭,正可纳清阳而拒阴湿。"故虽晦明不定,然观其檐角飞翘,似白鹤展翼;灰瓦参差,若叠浪千层。每值夕照,炊烟袅袅升起,与山岚相吞吐,竟成"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之画境。
此般营造,虽非瑶台琼室,然一椽一瓦,俱含造化之妙。时人皆喜于庭前流连,若无庭院者,则于门首盘桓。或赏花木扶疏,或观云霞变幻,或品茗论道,或抚琴吟诗。此乃人间清趣,亦为红尘中一片净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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