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坚此时脑子里都是方才写的文章。
他自觉破题方向比起往日颇有进益,构思也是历年来最佳,至于行文,更是一气呵成。
只是今次时间仍旧不够,写得还是慢些,结尾也潦草了。
他一时又是期待,又是不安,难得有一回,居然等不及想要快点看到成绩公布。
此时听得来人报信,程子坚有片刻走了神,竟是没怎么听清,愣道:“什么?”
那人又说了一遍,道:“外头有个抚州来的娘子,说要找你。”
边上正有同窗在。
那同窗不免问道:“子坚你成家了?怎么从前没听说过?”
“不是,我没有成家啊。”
程子坚也有些茫然。
他父母早亡,是长姐拉扯大的,为了读书,家中田产卖尽,进京的盘缠还是姐姐跟姐夫一道凑的,正一心读书,只图早日有个出身好做回报,哪里有什么家室。
更何况自己虽在太学,却是下舍,两年不曾升舍,要是今次还不能得进,转眼就要被撵回原籍,京中哪个好人家会看得上这样的外州女婿?
顾不得发问,程子坚心中已是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来,拔腿就跑。
抚州来的娘子,除却自己姐姐,还能有谁?
但两地相隔千里,家中又有个小侄女在,若不是出了事,长姐怎么会抛下一切,远上京城?
程子坚一路狂奔,等到了正门外,四下找了一圈,仍不见人,正紧张间,就听后头有人小声叫道:“小坚。”
他连忙转头,只见不远的角落处站着一人,粗布麻衫,头上用布包着,正朝自己招手。
那人五官分明还是记忆中模样,但面庞、神态,俱已沧桑太多,竟是叫他有一瞬间不敢相认。
“姐!”
程子坚悲喜交加,终于还是喜色更重,几乎是蹦也似的跑了过去。
他拉着对面人的衣袖,上下看了又看,问道:“阿姐怎么来了!路上可好?家里可好?吃了饭没有?”
“都好,都好。”那姐姐应道,先掸了掸程子坚肩膀上不知哪里蹭到的灰迹,方才又把躲在自己身后的女儿拉了出来,“小莲,快叫舅舅,在家不是总念叨舅舅的吗?”
小莲头也不怎么敢高抬,声若蚊蚋地喊了一声“舅舅”,又躲回了亲娘身后,只偷偷探出半只眼睛去打量那“舅舅”长相。
一瞥之下,程子坚根本看不清外甥女,只惊道:“一转眼,怎么小莲已经这么高了!我先前抱她哄睡的时候,还是小小个的!”
“这都几年啦!你都生胡子了,还不兴小莲长大些?她六岁,是个正经丫头片子了!”那姐姐笑道。
姐弟二人久别重逢,自有一番契阔。
若是宋妙在此,多半一眼就能认出,这姐姐跟外甥女就是前日在自己门外躲雨,今日又在粮铺外偶遇,自称来京中投亲的母女二人。
等得知那姐姐程二娘带着女儿已是到了两天,眼下借住在广济寺,程子坚不免责怪道:“都来几天了,怎么不先来找我?”
“我打听过了,听说你们正考试,就怕分了你的心。”程二娘解释道,“况且那寺庙住得挺好,我还接了些活计,补补缝缝的,多少能贴补些。”
然而再问她怎么忽然来京,程二娘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勉强道:“你姐夫不在了,族里就做主给他这一支过继了个小儿,说要承宗,叫我带着小莲回娘家,把屋舍腾挪出来。”
“这……这不是吃绝户吗?!简直欺人太甚!”
程子坚听得心头火起,忍不住骂道:“小莲难道不是他家枝脉?阿姐这个做亲娘的不同意,怎么能强行过继!等我……等我……”
然而他等了半天,却只等出一句:“等我回去,就去衙门告官!”
“罢了,你读书要紧,别为这些个杂事分了心。”程二娘道,“也不止我一个,去年临街的管大家的也被撵回去了,她可是有一子一女傍身的,硬是给族里发嫁出去。”
程二娘晓得弟弟秉性老实,不敢说自己已经告过官,全无作用——那族长绕过自己名分,直接把那嗣子挂在了公公婆婆名下,便是官府出面,又能如何?
“我一个寡妇带女儿,日子艰难,倒不如进京来,跟你也有个照顾,也能谋些生计——这里补一件衣服都比咱们家那边贵两文钱哩!”
见得程二娘强颜欢笑模样,又看后头躲着的小莲,程子坚心头万般愤怒,却也无处抒发,只好向着自己。
能怪谁呢?
寡妇带女,人人都想来啄一口肉吃。
要是他能长进些,姐夫那些个族人想着姐姐有个成才的至亲在,说不定还顾忌几分。
眼下自己两年未能升舍,少不得有同乡的探到消息传回去,怨不得什么妖魔鬼怪都跑出来了。
程子坚只觉憋闷,恨不得立刻高中得官,回乡把那族中众人的脸全数打肿,再把姐姐房舍要回来。
他忍了气道:“那广济寺也不是好住的地方,人杂得很,你和小莲都是女子,进进出出的,就连洗漱都多有不便,我给阿姐找个屋子租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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