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那通电话时,哈尔滨的雷暴雪正劈碎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串乱码,听筒里的电流声中夹杂着老式绿皮火车的轰鸣,像是从地下十米的铁轨传来。
“您祖父的头七到了。”对方的声音像块浸过福尔马林的老麻布,“阴阳屯的义庄已开,末班车今晚十一点从三棵树火车站发车。”
窗外的雪粒子砸在玻璃上,映出我惨白的脸。办公桌上摆着祖父的遗物:半盒长寿烟、一张泛黄的合影——照片里他站在老式蒸汽火车前,身后是穿对襟褂子的村民,背景站牌上的“阴阳屯”三个字被墨迹涂得模糊。
三棵树火车站的末班车透着股说不出的阴寒。
候车厅的老式挂钟指向23:00,最后一班绿皮火车的车灯刺破雪幕。我攥着那张不知何时塞进公文包的车票,票面印着“001次 哈尔滨-阴阳屯”,发车时间竟是1993年12月31日,座位号13车厢4号下铺——正是祖父去世前常念叨的数字。
车厢门打开时,铁锈味混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硬卧车厢的铺位上挤满了人,他们穿着八十年代的的确良衬衫、粗布棉袄,有的盖着褪色的腈纶毯,有的露出半截缠着纱布的腿。我走近时,下铺的老头突然咳嗽起来,他脸上戴着大口罩,只露出眼睛,那眼神让我浑身发冷——和祖父临终前盯着病房天花板的眼神一模一样。
“小川,你终于来了。”老头摘下口罩,露出右脸的烧伤疤痕,“我是你李叔,当年抱过你。”
我猛地想起,李叔十年前死于液化气爆炸,尸体烧得无法辨认。他的手抓住我的手腕,皮肤下的骨头硌得我生疼,袖口露出的皮肤上布满黑色斑点,像是腐烂的前兆。
火车启动时,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中夹杂着指甲刮玻璃的尖响。我爬上中铺,枕头边放着本《长白山植物志》,扉页上有祖父的钢笔字:“胡家小姐,心藏百年。”下铺传来李叔的嘀咕声,他在数硬币,“叮当作响”的声音里混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午夜十二点,列车员提着马灯过来。
那是个中年女人,梳着九十年代的短发,制服上的纽扣掉了两颗,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内衣。她的手电筒光束扫过我的脸时,我看见她瞳孔里映着两团绿光,像是雪地反射的磷火。
“查票。”她的声音平板而机械。
我递上车票,她的手指划过票面时,我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得极短,指腹上有层厚厚的老茧,像是长期握刀形成的。她突然凑近我,身上散发出福尔马林的气味:“苏长林的孙子,对吧?”
我浑身僵硬,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女人直起身子,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递给我,糖纸已经泛黄,印着“大庆糖果厂”的字样:“你祖父当年常给村里的孩子带这个,说吃了能避邪。”
糖果在嘴里化成苦涩的液体,我突然想起祖父葬礼那天,遗像前的供桌上摆着同样的糖果,每颗糖纸上都有暗红色的斑点,像是血迹。下铺的李叔不知何时没了动静,我探头看去,只见他仰面躺着,口罩滑到下巴,露出被烧烂的嘴唇和黑洞洞的牙床。
车窗外是无尽的雪原,偶尔闪过废弃的岗楼和生锈的铁轨。我想起祖父的日记里写过:“阴阳屯的火车只在头七运行,载的都是回不去的人。”手机没有信号,充电宝的电量显示为0%,但屏幕始终亮着,锁屏壁纸是祖父的黑白遗照,他的嘴角似乎比平时多了道诡异的弧度。
凌晨两点,火车在一个无名小站停靠。
窗外的站牌锈迹斑斑,隐约可见“阴河”二字。站台尽头有盏煤气灯,灯光下站着个穿军大衣的男人,他戴着狗皮帽子,手里牵着条黑犬。黑犬突然转头,眼睛在黑暗中泛着绿光,直勾勾地盯着我。
“下车透透气吧。”列车员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她的 breath 呵在玻璃上,结成细小的冰晶,“过了这站,就没机会了。”
我跟着几个乘客下车,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声。站台边有间简陋的候车室,窗户上结着冰花,透过冰花能看见里面摆着几张木桌,桌上放着供果和白酒。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蹲在墙角,正在玩纸人,她抬头看向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哥哥,要不要玩‘找替身’?”
她面前的地上摆着五个纸人,每个纸人胸前都写着一个名字,其中一个是“苏川”。我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男人身上,他穿着老式的对襟褂子,腰间别着杆猎枪,正是照片里站在祖父旁边的人。
“你祖父欠我们胡家一条命。”男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像生锈的弹簧,“三十年了,该还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少了根食指,断口处结着暗红色的疤。黑犬突然狂吠,男人从怀里掏出张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偿命”二字。候车室的煤气灯突然熄灭,黑暗中传来小女孩的笑声,像是无数只虫子在耳边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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