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源自人心底的怨与憾,很快就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一场席卷整个营地的风暴。
风暴的中心,是李工和他亲手立起的那面“死者名录墙”。
黑沉沉的焦化木板被竖在营地最显眼的位置,像一道丑陋的疤痕。
三百一十七个名字,每一个都由李工用碎裂的金属片,一笔一划,深深刻入木中。
按照他的规矩,每日清晨,所有营地成员必须在此集会,由他领头,将所有名字诵读一遍。
“这是规矩,是责任!”李工的声音沙哑而执拗,像被风沙打磨过的石头,“忘记他们,就是第二次杀死他们!”
起初,人们在灾难后的麻木中选择了顺从。
但当求生的本能压过哀悼的疲惫,反抗的种子便开始发芽。
最先爆发的是那些年轻人,他们的父母、朋友的名字也在墙上,但他们更渴望未来,而非日复一日地背负着过去。
“我们是活人,不是给死人守墓的!”一个名叫阿哲的少年第一个喊出了声,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每天念,每天提醒我们失去了什么,这不叫纪念,这叫诅咒!让活人背着死人走路,我们还怎么走下去?”
“放肆!”李工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金属片指向阿哲,“你父母的名字就在上面,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我正是有资格才说!”阿哲双眼通红,一步不让,“我爸妈要是还活着,他们想看到我好好活下去,而不是每天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这里念叨他们的名字!”
冲突一触即发。
更多的人加入了争吵,营地被撕裂成两派。
年长者多半支持李工,他们经历过完整的家庭,更能体会那种连根拔起般的失落。
而年轻人则觉得这是一种精神枷锁,让他们无法喘息。
苏瑶赶到时,场面已经近乎失控。
她站在人群中央,没有立刻偏袒任何一方,只是用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都停下。”
她的威信仍在,争吵声渐渐平息,但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却愈发浓烈。
“李工,我理解您的心情。”苏瑶转向老人,语气温和却坚定,“但阿哲说的也有道理。记忆不该成为负担。我有个提议,我们把这面墙,改成一个‘流动记忆亭’。”
她解释着自己的方案:拆除这面引人注目的墙,在营地中心建一个小小的亭子,内置一个播放器。
每天,随机播放一段逝者的生前录音——可能是一段笑声,一句抱怨,或是一段哼唱的歌谣。
不强制任何人去听,不固定时间,让思念成为一种偶然的、温暖的相遇,而非沉重的仪式。
“胡闹!”李工想都没想就断然拒绝,他指着那面墙,如同扞卫最后的阵地,“名字!只有白纸黑字刻下的名字才是永恒的!声音会消散,记忆会模糊,只有这面墙,能证明他们存在过!”
调解失败。
李工更加偏执,他拒绝了所有人的食物配给,夜夜守在墙边,借着微弱的应急灯光,继续他的雕刻。
每当有新的遇难者消息传来,他就颤抖着,为那面墙再添一道新的刻痕。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佝偻的脊背,但他仿佛毫无知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木板与金属片的摩擦声中。
许墨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已经好几天了。
营地里的人都在躲着李工,把他当成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但他没有。
他在那个老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影子——一种无法言说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愧疚。
这天夜里,气温骤降。
许墨看到李工的手已经冻得不听使唤,刻刀好几次都从指间滑落。
他没有走上前去劝阻,他知道任何语言在那种固执的悲痛面前都是苍白的。
他只是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木屋,用便携炉温了一罐水,然后拿着它和母亲留下的那支旧口琴,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名录墙附近。
他将那罐温水轻轻放在李工脚边,老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察觉。
而后,许墨将那支冰冷的口琴,小心翼翼地架在石碑顶端的一道缝隙里,风一吹,就能发出若有若无的、细微的鸣音。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去,像来时一样安静。
第二天清晨,疲惫不堪的李工靠着墙壁睡着了。
醒来时,他先是发现了脚边那罐尚有余温的水,然后才注意到头顶那支被晨光照得发亮的口琴。
口琴下,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李工颤抖着手展开纸条,上面是几行简洁有力的字:
“她走那天,我吹了一夜,后来才知道,她最怕吵。”
没有署名,但李工瞬间就明白了。
他抬起头,望向许墨木屋的方向,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茫然。
他喃喃自语:“怕吵……她也怕吵吗……”
也字,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巨石砸入死水。
当天中午,苏瑶没有再召集任何人,但营地的广播系统却在预定的时间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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