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七年八月初七·记朝)
南桂城,申时(下午三点),气温:三十四摄氏度。?
这温度落在滚烫的肌肤上,竟生出一种近乎奢侈的凉意。三十四度,是劫后余生者能想象到的最温柔抚慰。?湿度:七十二。? 空气依旧带着未散干净的黏腻,但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湿牛皮,风终于能穿透单薄的衣衫,带来一丝丝流动的、裹挟着石灰和艾草余烬味道的气息。天空是浑浊的铅灰与淡蓝交织,阳光不再毒辣刺眼,疲惫地穿过薄云,在修补过的南桂城墙上投下斑驳光影。城墙巨大的豁口被粗粝的原木和灰白的新夯土填塞,如同巨兽身上粗糙愈合的伤疤。碎裂的雉堞被削平,断口处裸露出石料的浅色茬口。尸骸的恶臭被更浓烈的生石灰味彻底压制成若有若无的底调,混合着远处飘来的炊烟和新鲜木屑的清香。整个城池,如同一个耗尽心力、遍体鳞伤却终于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病人,在昏沉中发出平稳而虚弱的呼吸。
销金坊,“万艳窟”。
那块墨底金字、密密麻麻刻着“贰仟肆佰陆拾陆”的巨大新牌匾,在午后疲软的阳光下,反射着沉甸甸的光。楼内不复往日的丝竹喧嚣,弥漫着浓烈的桐油、新鲜木材和劣质朱漆混合的刺鼻气味。工匠和幸存下来的龟奴、仆役们正忙碌地修补着被砸烂的门窗、烧焦的梁柱、破裂的地板。敲击榫卯的笃笃声、锯木头的嘶嘶声、刮铲旧漆的沙沙声,取代了曾经的靡靡之音,构成一种奇特的、充满废墟重生气息的劳作交响。
“贰仟肆佰陆拾陆”号房。?
这里曾是“万艳窟”顶楼一间位置偏僻、陈设相对简单的客房。此刻,它充当了公子田训临时的休憩之所。房门虚掩,隔绝了大部分楼下的嘈杂。田训没有躺在榻上,而是背靠着一把粗糙的榆木椅,坐在半开的支摘窗边。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深灰色葛布短衫,领口微敞,露出线条紧绷的颈项和一小片同样疲惫的胸膛。沉重的铠甲、象征身份的锦袍早已卸下,随意搭在角落一个蒙尘的衣架上。
他闭着眼,头微微后仰,靠在冰凉的窗框上。窗外正对着的,是楼下中庭一片狼藉的花园——假山倾颓,焦黑的树桩兀立,唯一幸存的一小片残存的芭蕉叶蔫蔫地耷拉着。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脸上,勾勒出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和下巴上凌乱粗硬的胡茬。那十日十夜熔炉炼狱般的厮杀、督建城墙耗尽心血的煎熬,如同潮水褪去后留下的深深蚀刻,清晰地烙印在他近乎静止的面容上。胸膛的起伏极其微弱,只有眼睑下偶尔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轻微颤动,证明他并未沉睡,只是在一种极度疲惫后的、近乎昏厥的假寐状态中沉浮。紧绷如铁的意志终于有了片刻松懈的空隙,沉重的肉身在这难得的“平和”里,贪婪地汲取着每一个稍纵即逝的安稳瞬间。就连楼下偶尔传来一声稍重的敲击,也只是让他搭在膝头的、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青楼喧嚣的底色,此刻反而成了隔绝外界纷扰、让紧绷的灵魂得以喘息的屏障。安全?或许只是暂时的幻觉,但此刻,这简陋房间里的沉寂与窗外传来的、重建家园的劳作声响,便是他能抓住的全部安稳。
同一楼层,相隔数间的另一客室。?
三公子运费业同样选择了靠近回廊的窗边。他身下是一张铺着薄薄蒲席的竹榻,身上盖着一层素色细麻薄衾。比起田训深陷的疲惫,运费业的状态更接近于大病初愈后的极度虚弱。脸色依旧苍白,但双颊已不见病态的赤红,细密的汗珠持续而稳定地从前额、鬓角渗出,濡湿了散落在枕边的几缕墨发。他靠坐着几个松软的旧靠枕,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依托其上。
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楼下的废墟花园,也没有落在斑驳的天花板上,而是长久地、近乎失神地凝望着窗外南桂城浑浊却不再炽烈的天空。那片天空,曾是他噩梦的背景幕布。掌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触手温润的圆形白玉佩,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是此刻唯一能确认的真实。身体深处,那股如同焖烧炉膛余烬般的微弱灼痛感并未完全消失,每一次稍深的呼吸,肺部深处仍会传来滞涩的牵扯感。如同被无形火焰舔舐过的脏腑,虽侥幸未焚毁,却处处残留着灼伤的焦痕。那场席卷整个城池的、远超典籍记载的酷热天灾,像一根无形的毒刺,深深扎在他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心智里。它从何而来?因何如此暴烈?是否蛰伏于天地之间,随时会再度掀起焚城烈焰?这不确定的阴影,比眼前废墟的沉重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握紧了玉佩,试图汲取那一点微凉,却无法驱散心头那如同极地冰川般的阴冷与茫然。
底楼,临时辟出的绣坊角落。?
破碎的屏风勉强隔开一小片空间,几张歪斜的绣架被重新支起。葡萄氏寒春和妹妹林香正埋头于绣绷之上。林香的右臂依然吊在胸前,只能用左手勉强做些整理丝线、递送针剪的辅助活计。寒春是主力,她手中拈着一根细小的绣花针,针尖在素色的锦缎上飞快地穿梭。她们在赶制一些简单的帐幔穗子、破损帘幕的修补片。这些活计,是“万艳窟”重建后第一批能换回微薄粟米和盐块的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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