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早春总是裹着湿漉漉的雾。段鲲蹲在溪边浣衣时,粗布麻衣的袖口被青石磨得发白。苏蘅采药的竹篓搁在芦苇丛旁,篾条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他数着青苔上爬行的蚂蚁,忽然听见山道传来马蹄声——那声响整齐得像是宫里的仪仗队。
"药神娘娘生辰要到了,许是来请神的香客。"苏蘅背着满篓忍冬藤回来,裙角沾着泥泞的紫云英。她将藤蔓铺在竹匾上晾晒,手腕翻动间银铃轻响:"晌午吃腌笋焖饭可好?"
段鲲拧衣的手顿了顿。那马蹄声太熟悉,十年前围剿东宫时,禁军的铁蹄便是这般节奏。他望着溪水里晃动的倒影,恍惚看见自己额角的旧疤在粼粼波光中裂成两半。
暮色初临时,镇东铁匠家的狗突然狂吠不止。苏蘅端着药碗站在竹篱笆前,看见十八盏宫灯蜿蜒上山,灯影里浮动的蟠龙纹刺得她眼疼。
"殿下好雅兴。"
白发宦官抬脚跨过门槛,玄色官靴碾碎一株新发的车前草。他身后十二名金鳞卫按刀而立,甲胄的寒光惊飞了檐角筑巢的春燕。
段鲲将苏蘅挡在身后,药杵抵住宦官咽喉:"滚出去。"
"老奴奉旨接太子回宫。"宦官抖开杏黄圣旨,明黄绢帛上的朱砂印宛如凝血,"陛下龙体欠安,需殿下侍奉汤药。"
苏蘅忽然笑出声。她拨开段鲲紧绷的手臂,指尖蘸了药汁在石桌上写:"久病成医,不如让我为陛下请脉?"
"放肆!"宦官拂袖扫落陶罐,"村野贱婢也配..."
碎裂声里,段鲲的拳头砸在宦官鼻梁上。血滴溅在圣旨的"承天"二字上,蜿蜒如十年前谢蕴之咽下的毒血。金鳞卫的刀锋瞬间出鞘,却在苏蘅举起竹匾时迟疑——匾上晒着的,赫然是能解百毒的龙胆草。
当夜暴雨突至。段鲲在漏雨的竹楼里捆扎行囊,苏蘅却往药囊里塞满晒干的艾草。
"跟我走。"段鲲攥住她裹纱布的手,"北疆有座无名谷,地图藏在..."
"我是大夫。"苏蘅抽回手继续捣药,"后山刘阿婆的风湿要施针,东街李铁匠的腿伤该换药。"
雷光劈开夜幕,照见段鲲颈间跳动的青筋:"他们会烧了药圃!会把你吊在城楼!会..."
"会怎样?"苏蘅突然掀翻药罐,褐色的汁液漫过两人鞋面,"像他们逼死谢蕴之那样?像他们乱箭射杀阿芜那样?"
暴雨声里混着野猫的哀鸣。段鲲颤抖着去擦她脸上的药渣,却被狠狠咬住手腕:"十年前你抛下她们逃了,如今又要逃?"
五更天,金鳞卫撞破竹门。苏蘅被反绑在晒药架上,发间木簪斜插着半截龙胆草。宦官捏着她下巴灌药:"姑娘何苦?跟咱家进宫当个司药女官,岂不比山野..."
"公公可听过牵机药?"苏蘅啐出血沫,"此毒入喉,先哑后盲,最后筋骨寸断而亡——民女不才,今晨在井中下了三钱的量。"
段鲲的嘶吼被麻核堵在喉间。他看见苏蘅用染血的指尖在泥地上画符——是那年废殿里,谢蕴之教他认的北狄密文。金鳞卫的刀锋迟疑了,宦官却抬脚碾碎那些符号:"给太子更衣!"
蟠龙袍加身的刹那,段鲲听见竹楼外传来乡民的喧哗。陈阿婆举着捣衣杵冲在最前头,瘸腿老汉挥动采药锄,孩童们扔着晒干的牛蒡子。
"妖人抢亲啦!"
"放开苏大夫!"
"药神娘娘显灵啊!"
苏蘅突然挣断绳索,银针扎进宦官睛明穴。混乱中段鲲撞翻桐油灯,火舌顺着晒干的忍冬藤窜上房梁。
"带他们走!"苏蘅将药囊塞进他怀里,里面除了龙胆草籽,还有包着油纸的婚书,"去北疆...种满忍冬..."
断崖边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药汤。段鲲背着昏迷的采药老汉,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竹楼。苏蘅的白衫在火光中时隐时现,像极了那年谢蕴之坠落的红盖头。
"接住!"她突然抛出个布包。段鲲伸手去抓,却接住个染血的襁褓——是东街李铁匠刚满月的孙女。
金鳞卫的箭雨破空而来时,苏蘅张开双臂站在崖边。段鲲看着她像片被风吹散的忍冬花般坠落,耳边炸开陈阿婆的哭喊:"苏大夫!苏大夫留了药方!"
三个月后,北疆无名谷开满龙胆花。段鲲在溪边埋下最后一粒草籽,忽然听见谷口传来铃音。陈阿婆拄着药锄蹒跚而来,怀里抱着个青布包裹:"苏丫头说...说这当归要三年成材..."
包裹里是烧焦的医案残页,还有半截银簪。段鲲摩挲着簪尾刻的"蘅"字,忽然想起那年她蹲在溪边说过的话:"药神娘娘的诞辰,其实是惊蛰第一声雷响。"
谷中暴雨突至。段鲲跪在忍冬丛里,任雨水冲刷蟠龙袍上的金线。陈阿婆的哭声混着雷鸣传来:"那日大火...苏丫头让我们从密道走...自己却往火里扔药囊..."
新帝登基那日,北疆传来瘟疫。段鲲背着药箱走出山谷,粗布衣里缝着苏蘅的银簪。染病的流民跪满官道,他打开药囊时,龙胆草籽随风散成一片星海。
"此症需忍冬二钱,当归三钱..."
段鲲沙哑的嗓音惊飞了枯树昏鸦。老妇忽然扯住他衣角:"大夫像极了我们岭南的药神娘娘..."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恍惚与某个白衫身影重叠。段鲲望着南天流云,轻轻按住心口发烫的银簪:"当归当归...终是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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