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散去,华灯渐歇。
陈恪婉拒了几位勋贵的邀约,正欲回府,却见英国公张溶在两名亲随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过来。
老国公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既有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子恒,”张溶的声音低沉,带着夜风的微凉,“陪老夫走两步,醒醒酒。”
陈恪心领神会,挥手示意阿大等人稍候,落后半步,与张溶并肩走在空旷的宫墙夹道内。
月光如水,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沉默片刻,张溶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感慨:“维城那小子……此番回来,虽带了些伤,但精气神大不一样了。老夫看得出,经此一役,他算是真正脱胎换骨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恪略显苍白的侧脸上,“他在密云城头,在通州战场,没给你添乱吧?”
陈恪微微一笑,语气真诚:“国公爷言重了。维城兄勇毅果敢,在密云城头危急时刻率军驰援,实乃雪中送炭,稳定军心功不可没。通州合围,其部亦是奋勇当先,斩获颇丰。这些,皆非虚言,奏报之上,句句属实。”
张溶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陈恪,昏黄的宫灯映照着他花白的须发和锐利的眼神:“老夫明白。你秉公直书,并未因他是老夫之子而刻意拔高,也未因……他初时去意不纯而有所贬损。这份公允,老夫承情。”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老狐狸般的洞察,“但老夫更清楚,若无你陈恪在密云死守,若无你运筹帷幄,将他这支‘援军’用在刀刃上,他纵有满腔热血,也未必能立下这些看得见的功劳。说到底,是你给了他这个‘立功’的机会和舞台。”
陈恪迎上张溶的目光,坦然道:“国公爷过誉了。战场瞬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维城兄能抓住机会,是他自身有胆魄、有担当。驰援密云,更是国公爷深明大义,于国于私皆是大善之举。至于‘舞台’之说……为国御敌,何分彼此?维城兄能立下功劳,是他应得的,与晚辈关系不大。况且,”他语气微沉,“若无国公爷这‘雪中送炭’,密云城破,只怕就在旦夕之间,后果不堪设想。这份情,是下官该记在心里。”
张溶定定地看着陈恪,半晌,忽然抬手,重重地拍了拍陈恪的肩膀,力道之大,让陈恪肋下未愈的伤处隐隐作痛,但他咬牙忍住了。
“好小子!”张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和激赏,“果然滑不溜秋!话都让你说圆了!滴水不漏!这份心思,这份担当,这份……嗯,识大体顾大局的圆融,比老夫当年强多了!”
陈恪被拍得龇牙咧嘴,却也只能苦笑:“国公爷谬赞了。下官年轻气盛,行事多有莽撞之处,还需多向国公爷这样的柱国老臣学习才是。”
“学?”张溶哼了一声,眼中精光一闪,“学什么?学老夫装聋作哑,还是学老夫明哲保身?你小子……罢了!”他摆摆手,不再多言,“维城的事,老夫心里有数。你……好生养伤,这大明的江山,日后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扛着。走了!”
说罢,张溶不再停留,带着亲随,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宫墙的阴影中。
陈恪站在原地,看着老国公消失的方向,轻轻揉了揉被拍疼的肩膀,嘴角却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与英国公这样的老狐狸打交道,坦诚与分寸缺一不可。
今日这番对话,算是将张维城援军之事彻底揭过,也为日后可能的合作埋下了一个善缘。
然而,轻松的心情并未持续太久。
回到府中,面对堆积如山的公文和名册,陈恪的心绪再次变得沉重。
战后论功行赏、抚恤伤亡,是比战场厮杀更耗费心力、更考验人心的环节。
书房内灯火通明。
陈恪伏案疾书,面前摊开着厚厚几本名册:阵亡将士名录、重伤员名册、各级军官功勋簿……墨迹未干,朱笔圈点。
他努力秉持着“一碗水端平”的原则,依据兵部核验过的战报和各级将领的呈报,仔细核对每一个名字,每一份功劳。
阵亡抚恤金、伤残安置费、立功晋升的名单……每一项都关乎无数家庭的命运,关乎军心士气的维系。
然而,越是深入其中,陈恪心中那份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便越是清晰。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到绝对的公平。
例如在拟定苏州新军军官晋升名单时,他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优先落在那些熟悉的名字上——例如刘福,张二狗……
这些名字,伴随着苏州练兵时的汗水与欢笑,伴随着南下北上征途中的艰辛,伴随着战场上同生共死的记忆,早已深深烙印在他心中。
他了解他们的秉性,清楚他们的能力,更信任他们在关键时刻的担当。
于是,在有限的晋升名额面前,陈恪的朱笔,会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倾向,先圈下这些熟悉的名字。
哪怕旁边一个同样立下战功、但陈恪可能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新军军官,其功绩簿上的数字可能同样耀眼,甚至更突出,但在陈恪的潜意识里,那份信任感和亲近感,已然成为了一道无形的加分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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