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携着缝字巷的线香往东北行,撞在崖壁上就沉了底,化作簌簌的石屑往下落,像无数把钝凿在轻轻敲。
刻字崖比想象中更陡,青灰色的岩壁如被巨斧劈开,崖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凿痕,最深处嵌着半片生锈的凿头,是三百年前的铁。风从崖缝里钻出来,带着石髓的冷冽,吹得阿芷的两生草直打颤,草叶映出密密麻麻的刻痕,像无数条小蛇在崖上游走。
吴仙握着念归幡,幡面上刻字崖的星纹泛着青黑色的光,比缝字巷的银白更沉,指尖触到,能觉出硌人的糙意,像凿子划过石面的钝响。他抬眼望,整面崖壁就是一座字的山,大的字如磨盘,小的字仅寸许,有的字被风雨蚀得只剩轮廓,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有的字却深嵌石骨,笔画间凝着层亮釉——是石匠的汗与石粉混在一起,年深月久凝成的。
“老石匠原是山下的采石人。”墨渊的镇山链在腕间沉凝不动,链环贴着岩壁轻蹭,擦出细碎的火花,“三百年前那场兵火,他的徒弟们都死在了护城的石墙上,他就背着凿子来这崖上,把死难者的名字刻在石上,说‘石头比人活得久,名字刻在石里,就不算真的走了’。后来缝字巷的老妇人送他些旧衣衫,他就把衣上的字拓下来,凿进崖壁,说‘布会烂,石能存,字总得有块硬骨头靠着’。”
三人顺着崖边的石径往上攀,石阶上嵌着些凝固的石浆,是凿石时溅落的,混着点暗红——是老石匠的血。阿芷的脚边踢到个断柄的凿子,木柄已经朽成了灰,铁头却依旧锋利,刃口缠着几根干枯的草茎,是崖顶的龙须草。她把凿子翻过来,柄尾刻着个“守”字,刻痕里积着三百年的尘,两生草的根须往里探,草叶突然映出片晃动的影:老石匠正跪在崖边,左手按着头颅大小的石块,右手抡着锤——他的右腿不自然地扭曲,是当年采石时被滚石砸的,此刻血从裤管渗出来,染红了脚下的石缝,他却盯着石块上的字影,喃喃道:“深点,再深点,这字得扛住雷劈。”
“他刻字时总往凿子里掺东西。”吴仙蹲下身,指尖抚过崖上一个“忠”字,石面凉得刺骨,笔画边缘却有处微暖的凸痕,“掺过熔化的铁屑,说‘字得带点硬气才立得住’;掺过松脂,说‘裹点黏劲,风雨刮不动’;有次刻‘孝’字,他把自己老娘的白发烧成灰,拌在石浆里填进刻痕,说‘掺点亲骨肉,字能像娘的话一样,砸在心里响’。”
墨渊的镇山链突然绷直,链尖往崖顶最高处一点,那里刻着个最大的“生”字,字的捺脚处有块深色的斑,像是被什么东西浸过。链尖触到斑痕时,崖顶突然滚下几块碎石,露出藏在石后的一个石盒,盒里铺着块缝字巷的“暖”字布,布上摆着半截磨秃的凿子,凿头还沾着点暗红的石粉。
幻象顺着石缝漫出来:那年山洪暴发,老石匠正在刻“生”字,刚凿到捺脚,洪水就卷着泥沙漫上崖,他扑在字上用身子挡,被碎石砸得后背淌血,血混着泥水浸进石缝,晕出那块深色的斑。水退之后,他摸着那块斑突然笑,笑得咳出血沫,说“这字沾了活人的血,就算活过来了”——那是他为山下瘟疫里死去的孩子们刻的,说要让他们的名字挨着“生”字,就不算真的没了。
“他后来用自己的指骨磨成粉,调了石浆补在‘生’字的缺口。”吴仙的指尖抚过那块斑,里面果然藏着层比周围石质更密的暗赤,像凝固的血,“我师父说,他的左手小指被凿子崩掉半节,就把断骨收在瓦罐里,说‘骨头里有火气,能焐热石头’。有次崖顶落雷,劈中了刚刻好的‘寿’字,他就跪在雷痕边,用指甲一点点抠掉焦黑的石面,抠得十指鲜血淋漓,说‘字不怕碎,碎了再刻,只要石还在’。”
念归幡突然剧烈震颤,青黑色的光晕化作一道石浪,顺着刻痕漫过整面崖壁。被石浪扫过的字突然活了过来,映出无数个刻字的场景:有的字刻到一半凿子断了,他就用手指抠,抠得指甲全翻了,血滴在石上晕成朵朵小红花;有的字被苔藓遮了,他就每天爬上去擦,擦了三十年,把石面磨得发亮,说“字不能蒙尘,就像人心,得常擦才亮”;他的眼睛瞎了之后,就摸着前人刻的字练手感,说“石头记着笔画呢,摸久了,石头会教我”。
幻象里的老石匠总在崖下搭个石灶,灶边堆着些刻废的石块——都是他觉得不够深的。有块刻着“友”字的石片,他没舍得扔,说“这字里裹过两个娃的笑声,留着给新来的字当伴”。有年冬天雪封了山,他怕崖上的字冻裂,就把自己的棉袄拆了,将棉絮塞进字的刻痕里,说“字也怕冷,得裹点暖”。
他刻到第二十五年时,背已经弯得像座桥,却还每天爬崖,说“石崖比我老,我走了,它还能替我守着这些字”。有个瘸腿的老兵来寻战友的名字,老兵的眼睛瞎了,老石匠就把他的手按在字上,说“摸这笔画,横是枪,竖是碑,你战友就站在里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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