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觉着烦闷,便从乾清宫出来走走。那五月的天,虽已入夏,但是晚上还不至于似三伏天那般热闷。刘全忠和张大顺两个太监紧随其后,再其次是几个侍卫,今日值班者,正是张宗说,众人心中俱是透亮 —— 皇帝这是为着王守仁辞官的事烦忧呢。
朱厚照信步出了乾清宫,只见那宫墙高耸,红墙黄瓦在月光下虽依旧鲜亮,却瞧着竟有几分冷硬。他负手而行,脚步散漫,心中却如乱麻一般。王守仁此人,他是知道的,有大才,有胆略,后世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但是他也知道,如今的王守仁也没几年了,这叫他如何不心烦?
行至一处回廊,廊下几株杏花正开得烂漫,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落在青石板上,倒像是铺了一层薄雪。朱厚照伸手接住一片花瓣,瞧着那娇嫩的颜色,忽然想起王守仁上的那道辞官奏疏,里头言语恳切,只说自己体弱多病,不堪再负重任。他捏着那花瓣,轻轻一揉,花瓣便碎了,掌心只余一抹淡粉,好似那易逝的人才,再难留住。
“唉。”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刘全忠听见了,忙上前一步,低声道:“万岁爷可是累了?前头有个小轩,不如去歇会儿?” 朱厚照抬眼望去,只见那小轩掩映在绿树之中,檐角挂着个铜铃,微风拂过,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点点头,抬脚往那边走去。
进了轩中,自有宫人奉上茶来。朱厚照接过茶盏,却不忙着喝,只是盯着那茶汤出神。茶汤清澈,倒映着他的面容,竟显得有些憔悴。
朱厚照瞧着更加心烦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走到轩外。轩外有个小池,池子里的水清清浅浅,几尾红色的锦鲤在水中游弋,时不时吐出几个泡泡,打破水面的平静。他俯身看着那些锦鲤,忽然觉得自己就如同这池中的鱼儿,看似自由自在,实则被困在这皇宫之中,处处受制。
他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只见宫苑之中,花草繁茂,楼阁错落,可在他眼中,却尽是无趣。不经意间瞅见了正在左顾右盼的张宗说,心中冷哼一声。
“张宗说,我这里比的上你们家么?”
这话如冰锥入耳,惊得张宗说浑身一颤,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他偷眼觑皇帝脸色,却见朱厚照半阖着眼,指尖拨弄着石上攀爬的木香花,嘴角似笑非笑 —— 这笑怎么那么像.....以前敲诈他们家时的那种笑.......
表兄弟,又是一担挑,可是这混蛋总是打自己家的主意。
“陛下明鉴,” 张宗说叩首时,额头触到片碎花瓣,黏在眉间痒丝丝的,却比心头的惶惑轻了万倍,“臣家那小门小户,如何比得宫里的金銮玉砌?何况臣蒙陛下恩典,得入禁卫,已是祖坟冒青烟了。” 他刻意将 “臣家” 二字咬得极重,余光瞥见皇帝指尖的木香花轻轻颤动,花瓣簌簌落在明黄龙袍上。
朱厚照瞧着他紧绷的肩线,忽然轻笑出声:“呵呵,我哪里生气了,只是那么随口一问。我听说你颇有生财之道,正好,我想考考你。你既是朕的亲戚,又在朕眼皮子底下当差,总该比旁人更明白些道理。”
张宗说听出 “亲戚” 二字的尾音发沉,心下更是似乎有些火气。但是他很快又定了定神,赔笑道:“陛下说笑了,臣哪有什么生财之道?不过是领份俸禄,偶尔得些赏赐罢了。” 话虽如此,掌心却已沁出汗来,搞不好是谁在皇帝面前告了密。
朱厚照笑道:“你倒谦虚。朕问你,若要在这宫里生财,当从何处下手?” 这话看似亲昵,却让张宗说心里更是一沉。
他抬眼望向皇上,只见那双凤眼微眯,眼底似有寒星闪烁,哪里是在问生财之道?分明是在问他张家的底里!张宗说只觉浑身的骨头都软了,膝盖一松,竟跪得更矮了些,强作镇定道:“回陛下的话,这宫里的银钱出入,都有内府管着,臣不过是个混不吝,哪里懂这些?只是陛下乃天子,富有四海,若说生财……” 他忽然顿住,想起近日御前听到些清丈、均徭役、盐课.........
朱厚照见他神色迟疑,便知有蹊跷,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仍是笑意吟吟:“怎么,难不成这生财的门道,你还想瞒着朕?”
“臣觉着,若说生财,须从‘开源’与‘节流’两处着手。
朱厚照挑眉示意他继续,手中无意识摩挲着玉虎,近日总觉得触手生凉。
张宗说见状,胆子稍壮了些:“先说节流。如今各宫例银每年耗银不少,胭脂、水粉等等” 他顿了顿,偷瞄朱厚照的脸色,“若教宫里衙门细细查上一番,重新按位分定例,也能省下不少钱。”
“哦?” 朱厚照觉着新鲜,新鲜的是这小子脑袋就是好使,没秃噜嘴把他家的破事道出来,“你倒清楚宫里用度。” 这话如冰锥入耳,张宗说忙叩首道:“臣职责在身,常随陛下巡宫,难免留意。” 只接着道:“再者,每逢节庆,光禄寺备宴动辄也要不少钱财,陛下如今也只有四菜一汤罢了,臣觉着有司衙门不体谅陛下之深意,实在痛心。”
朱厚照摆摆手:“这些小事,自有宫里衙门管着。你且说开源。”
张宗说见皇上未动怒,心下稍定,从袖中取出幅皱巴巴的图纸:“臣斗胆言之,顺天府等各地皆有皇庄,皆归司礼监管辖,记陛下名下,每年呈上地租,无论旱涝,皆有定额,自魏珰提督,再无拖欠,除粮食外,瓜果梨桃皆有种植,猪马牛羊亦有饲养,照例恩赐,或者送宫里,陛下一年能吃的了几个?臣觉着送到宫里之后,留下日常用度,都发到宫外售卖,所得银两可充实内帑。陛下可领魏珰多重金收购盐碱地种棉花,司礼监设坊收棉纺布,再销往塞北,获利更丰。”
朱厚照闻言那颗小心脏直跳,接着便问:“还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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