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汀不知道俞氏听见没有,又说了一遍:“大伯母,我是雪汀,是明廊的女儿。大伯母你身子有病,不如先好好回房歇息,我既然与你们再相逢……”
她吸了口气,尽量使自己平静的说,“我以后会照顾你的。”
雪汀不是什么圣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不打算所谓的尽释前嫌。
但是,面前这个妇人已经病重,她的所谓“照顾”承诺其实就是个花团锦簇的谎言,而她对廖迨,还有着以往情份,只要见到了他,她就不能完全放手,否则,她也不会随着重福至此。
这一方面,与俞氏如何无关。
俞氏神情怔忡,谁也无法从她脸上神情看出,她是否听见了雪汀的话。但是,至少这一刻,她是安静的。
所有病中的杂音,凄厉的呼叫,都在这一刻停下来。
她眨巴眨巴着无神的眼睛,忽然说:“听。”
众人皆愕然。听,听什么?
“听,有人在说话。”俞氏道,“我听见有人在说话,三妹,是三妹么?她来看我来了。”
雪汀和廖迨不自禁对视了一眼,心下有些气馁,原来那些话都白说了,俞氏压根儿什么也未曾听见,或者说听见了,但濒死的她已经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儿未曾听懂。
俞氏接下来却又摇着头,自言自语道:“不是,三妹已经死了,她怎么会来看我?再说,她恨死我了,她不会来看我的,她……她这是来找我,让我同她一起下去了。我们就要到阎王殿上对质去了,三妹,谁是谁非,谁又能说得清楚。我自问问心无愧,是死是活,我都对得住你们廖家人!你怪不到我头上的,哪怕阎王殿对质我也不怕!”
刚开始说话,她还有些言语模糊,嗓子里也不时带出很多不和谐的杂音,但是越说越清晰,渐渐大家听她的话都不用再费力分辨了。
而她所讲的话,虽然一半沉浸在自己幻想中,条理却是清楚的,显然,思路并未发生很大的混乱。
雪汀瞥了一眼廖迨,见他的神情里紧张同时又带着几分惊愕,俞氏说话时手舞足蹈,仿佛也是有着不少的力气,廖迨本来是伸手搀扶她的,也被她挥舞双手甩开了,廖迨更加惊愕,并且不知所措。
雪汀心里浮起一个不好的预感。俞氏病重,看来之前一段日子,是连人都认不齐全,话也说不灵清的了,她现在这种突如其来的表现,搞不好就是回光返照了。
回光返照!这四个字沉沉地攥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即使俞氏是那么摇摇欲坠如风中之烛,即使俞氏说的话还是隐约有着让人极其不舒服的感觉,即使只需要在场任何一个人出一点点力气,就能阻挡下来,但,没有人这样做。
春日近晚的绮丽天空下,破败的院落,残旧的屋子,一个白发稀疏的老妇人独自手舞足蹈,如疯似癫,喋喋不休,偏偏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开始变得异样清晰了。
“可是,可是,我还是做错了,错尽错绝,错得毁了廖氏整个家族,错得断送了我的女儿们的性命!”
老妇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掏出了心底深处隐藏最深的懊悔,“啊,阿静,阿影,阿恬啊,你们是我的命,是我的身上掉下的肉啊,你们就这样去了,做娘亲的眼睁睁看着你们都这样死去了,只有我还苟延残喘在这个世上!女儿啊,让娘来替代你们啊!娘情愿死一万次,也不要你们死啊!”
她绝望的呼喊着,眼泪从枯槁的面上如同决堤洪水一般滑落,神情可怖。
她猛地一回头,准确地指住雪汀,把雪汀吓得不经意往后退了半步。
“三妹,三妹,你来找我了是么?你来拉我下地狱了是吗?三妹,你莫退,你莫走,我和你说,做嫂子的心甘情愿,绝无怨言。可嫂子只求你一件事,你照顾照顾我们迨儿,我们阿迨被我牵累得不成人了,我们阿迨他还要光宗耀祖的,求求你,求求你,关照他,关照他啊!”
廖迨起先只是听,尽可能在必要时扶一把自己的母亲,也防着这个不知道是否还有清醒意识的老妇人会突然做出一些出人意表的行为。
但他听着听着,少年人再也不能够勉力维持镇定了,渐渐也落下泪来。他习惯性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脸,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的伤心。
就在这个时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俞氏嘴里说着“求求你,求求你”,竟然朝前冲上了两步,扑通一记跪倒在尘埃。
随后她就拚命的以头触地,叩头叩的咚咚有声,大声叫着:“求求你,关照我的儿子!”
众皆大惊,廖迨和雪汀同时上前,已经迟了,那病弱的老妇人出奇的行动利索,几个头叩下去,突然间伏在地上的身子一僵,叫声戛然而止,再没了分毫动静。
“娘!娘亲!”廖迨只吓得心胆俱裂,颤抖着双手,扶上自己母亲的肩头。
只轻轻一扳,没有用力,那老妇人的身子便被翻了过来。
她神情激动,双目圆睁,犹自有不绝的泪水从枯潭般的双目中涌出,嘴巴大大的张着,似乎还想要叫出一些什么来,可是,呼吸却已停止。
俞氏病入膏肓,廖迨一直形影不离在床前照料,没人比他更清楚,俞氏的病只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挨日子罢了。
这些年来,见到了不计其数的生离、死别,还有那些人心的丑恶和黑暗,世道的功利和凉薄,廖迨曾经设想过不下百遍,即使相依为命的母亲最终弃他而去,大概他也是第一时间只会感到麻木吧。
甚至,也许还有解脱。廖迨比任何时候都明白,他长大了,可以开始积攒自己的力量去为未来的生活奋斗了,也可以开始去努力拥有自己想要的一片蓝天了。
这种心情之下,母亲有时甚至是他的负累。
多少个长夜漫漫,穷途末路的日子里,他静静的看着母亲,静静的等待着命定即将发生的一切。
廖迨想,他做好了准备了。
但当这一刻真实来临的时候。
不是麻木,不是解脱。却是有种无言以表的痛楚,从心底深处一点一点蔓延开来,迅速的抵达四肢百骸,使他惊恐,使他疯狂,令他发出胸臆深处的悲嚎:
“娘——”
他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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