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海兰察，是尔晴的义兄。
初识尔晴时，尔晴就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了，她容颜秀丽，眉眼温和，总穿着一身布料细腻暗色宫装，领口袖口绣着几缕暗纹，不张扬，却透着股规整的雅致，头上簪绒花都是灰褐色，小两把头下面的宫女统一装饰的红绳，她都是暗红色的。如果从远处看过去，那就是个老嬷嬷。
她身边总有个叽叽喳喳的穿着亮色宫装，五官清秀的明玉，两个人年纪没差几岁，走在一起，就像小孩和大姨。
她是个典型的温和有礼，骨子里又藏着几分清冷的姑娘。每次在抄手游廊或是后花园撞见，不等我开口，她便会先停下脚步，敛衽屈膝行一个标准的礼，声音轻得像落在湖面的雨丝：“察哈尔侍卫安好。”那礼数周全得挑不出半分错处，可眼底的光却淡淡的，像蒙着一层薄纱的月亮，看着近，实则隔了万水千山。
我向来是个闲不住的话痨，见她这般模样，反倒更添了几分兴致。有时说些府里的新鲜事，讲些外头听来的趣闻，她偶尔会微微颔首，接一两句应和，声音依旧是那样温软，却从不会顺着话头往下延伸；大多时候，若是我不开口攀谈，她行完礼便会提着裙摆，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裙角扫过青石板的声音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有一回我故意在廊下拦住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她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绣线，直到我话音落下，才轻声道：“察哈尔侍卫，我还有事，先去忙了。”说完又是一个礼，便错开身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明明是慢悠悠的步子，却像一道抓不住的影子，让人连再开口的念头都生不起来。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她的温和是刻在礼数里的周全，冷漠疏离才是藏在骨子里的底色。
往日里撞见尔晴，总都是我先热络地开口，她才敛着眉应一声。可这日在侍卫所遇见，她向我问好，我像往日一样虽随便搭话。她竟没像往常那样，反而带着脸上漾着我从未见过的生动的笑意，主动和我攀谈，笑容满面，还说以后看望傅恒的时候，也给我准备一份吃食。对着面前对我示好的尔晴，我一下子没有绷住，让她喊我的名字海兰察，并且大方的承诺，让她以后有事找我！这份突如其来的示好太过意外，我胸口的心脏像是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怦怦跳得几乎要撞开衣裳。这个举动有点出格了。
傅恒从屋子里出来问，不知怎么我和尔晴突然相熟了。我转头便撞见他眼底的探究，想来是见我与素来清冷的尔晴相谈甚欢，觉得意外。往日里我素来话多，遇上新鲜事能絮叨半晌，可此刻面对傅恒的目光，再想起自己方才的冒失，竟笨得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只一个劲地挠头。倒是尔晴先回过神，从容行了一礼，大胆开腔，她在攀高枝！
这明显是尔晴对傅恒恼怒了，不想和他说话，一句话成了话题的终结者。傅恒碰了个软钉子，神色有些尴尬，寒暄两句便转身走了。他刚离开，我的心脏就跳得更快了，比方才尔晴示好时还要汹涌——尔晴宁愿与我这个“外人”攀谈，也不愿对傅恒多言，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忍不住往深处想。尤其想到她先前主动说要为我带吃食，那句“多备一份”落在耳里，竟让我莫名想起“攀高枝”的说法。可这词从她那样的姑娘嘴里绕出来，半点不显得市侩，反倒让我心头一阵发烫，遐想不已：她这般主动，难不成是对我有意？胸口的悸动越发厉害，连指尖都有些发颤，只盼着这念想不是我一厢情愿。
自那日廊下相谈后，尔晴与我的关系竟彻底变了样。她本就常奉皇后娘娘的命令，给傅恒送些亲手做的吃食或是文书，如今每次去，必然会多备一份，专门绕到我府中或是在营外等我，笑意盈盈地将东西递过来。
有时是清晨刚出炉的蟹壳黄，油酥的外皮还带着余温，她用干净的油纸包着，递过来时会特意叮嘱：“刚买的，凉了就失了味道，大人快些吃。”有时是皇后赏赐的江南新茶，她分装在小巧的瓷罐里，连泡制的法子都细细写在纸条上，字迹与她人一般，娟秀又规整。
不再是往日里寥寥数语的客套，如今我们总能相谈甚欢。她会说些宫中的趣事，讲皇后娘娘近日养的那盆茉莉开得如何繁盛，说御花园里新移栽的牡丹得了雨润，颜色艳得晃眼；我便给她讲营中的操练日常，说某次围猎时追着一只白狐跑了半个山头，最后却被它戏耍着跑掉，引得她捂着嘴笑个不停，眼角弯成了月牙。
从江南的风土人情，到京城里的市井传闻，我们的话题越来越多。她不再是那个清冷得难以接近的姑娘，说起感兴趣的话题时，会微微前倾身子，眼神亮得像藏了星光；我也不再像最初那样紧张得语无伦次，反而能从容地与她打趣，看她被说得脸颊泛红时，心头便涌起一阵莫名的欢喜。
每次送完东西，她总会陪着我站在府门口聊上片刻，直到日头西斜，才提着裙摆轻声道别。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总会摩挲着手中还带着温度的吃食或茶罐，心里比蜜还甜——谁能想到，当初那个连多话都不肯的姑娘，如今会与我这般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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