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片标注‘暹罗贡品’,每两价银十两。然取样品验看,其色浑浊,气味刺鼻呛人,全无贡品冰片之清冽透脑香气。经药行老师傅辨识,实为本地樟脑粗制滥仿,市价每两不足一两!价差十倍!”
指尖拂过“黄连账实不符”、“亡者日增”那几行字,朱由校的指关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隐现。辽东急报中伤兵用“人参渣煮水”的绝望场景,仿佛就在眼前翻腾。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对前线将士的痛惜,在胸中翻涌。
“王安。” 他扬声,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老奴在。”
“传苏选侍。” 朱由校顿了顿,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刺目的朱圈上,“告诉她……这药材账册,她查得很好。” 这句肯定,清晰而有力。他略一沉吟,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看到了辽东风雪中裹着单薄绷带的伤兵,“让她明日开始,再查内库‘棉、绸采办账册’。辽东将士的冬衣,伤兵的绷带,都指着这些料子是否实在,是否保暖!”
这道命令,是信任的延伸,是任务的升级。苏选侍这把在佛堂灰烬中磨砺出的“账册利刃”,正被帝王握在手中,从照亮佛堂油灯的黑幕,到剖开军国药材的贪腐,如今,更将刺向为将士御寒遮体的棉布绸缎!她触及的领域,正与帝国的伤口和士兵的冷暖息息相关。
未时,斋戒进入第三日,斋宫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朱由校摒退了所有侍从,偌大的殿宇只剩下他一人,与案头那本摊开的、墨迹犹新的药材疑点录相对。昏黄的油灯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素白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而深沉。
识海深处,那古铜摩擦般的低语,再次幽幽响起。这一次,比前日更为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万物本源的冰冷韵律:
“……药者……医伤……续命……”
“……绸者……御寒……护体……”
声音稍顿,仿佛在权衡,继而更加凝聚:
“……皆兵之……根本……”
最后,落点在那本账册上,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
“……查账……如刮骨……疗毒……”
“……需深……需细……需……狠……”
朱由校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苏选侍账册上“棉绸”二字旁轻轻叩击着。器灵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清泉,浇透了他心中翻腾的怒火,留下的是更加深沉的明悟。药材关乎伤兵能否活命,棉绸系着戍卒能否熬过辽东的酷寒。这些堆积在内库账册上的、看似琐碎无比的“后勤”条目,实则是维系前线士气和战力的根本命脉!其重要性,绝不亚于战场上刀枪的锋锐。
他想起辰时沈阳南门,李二牛塞给张阿三的那包粗糙却温热的番薯干。那是乡土的温度,是袍泽的情谊。而他这位深居斋宫的帝王,此刻所要确保的,是内库拨出的每一钱银子购买的药材,每一匹布帛制成的寒衣,都能带着帝国的温度,真正抵达那些在风雪边关为家国流血的将士手中。这,便是另一种形式的“固本”,是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诏书都更实在的支撑。
亥时夜色如墨,彻底笼罩了斋宫。案头那盏油灯,灯芯已结出硕大的灯花,光线愈发昏黄摇曳,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朱由校没有就寝。他将两份文书并排放置在案上。
左边,是墨迹已干的广宁调兵文书。上面朱砂批注的“赵率教节制”、“游骑袭扰”、“堡寨联防”、“广宁安则辽西门户固”等字句,在灯下闪烁着铁血的光芒。这是对外的锋刃,是帝国在辽西走廊筑起的钢铁防线。
右边,是苏选侍呈上的药材账册疑点录。上面密密麻麻的朱砂圈注,“当归溢价六成”、“黄连账实不符”、“冰片以次充好”等字眼,如同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揭示着内部的腐坏。这是对内的刮骨,是帝国在后勤命脉上清除蛀虫的无声战场。
两卷文书,一武一文,一外一内,在昏黄的油灯下静静陈列。朱由校的目光在两卷文书间缓缓移动。明日,便是太庙祭告大典。他将在列祖列宗的神位前,禀报调兵广宁的决断,禀报辽人守土的惨烈与坚韧。
然而此刻,他心中清晰无比:他真正需要禀告的,远不止这些。还有这账册上,一笔笔被朱砂圈出的、关乎万千将士生死冷暖的“琐碎”努力!是这刮骨疗毒般的查账,是这试图将每一分军饷、每一粒药、每一寸布都用在刀刃上的执着!守土,从来就不只是前线的刀光剑影,更是后方的粮秣齐备、药石无缺、寒衣暖身!
朱由校的目光从两卷文书上移开,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御案边缘,忽然想起前日北镇抚司递来的密报——东厂监视李管事的人传回消息,武清侯府近来动作反常,不仅频繁往城外庄子运粮,李诚铭还私下见了三位京营游击,言谈间隐约提及“内库查账过严,恐波及皇亲体面”。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拿起案头另一本压在最底下的密档,封皮上“武清侯府二次查账疑点”几个小字,在油灯下泛着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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