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二月初九,京畿皇庄的清晨,裹挟着料峭春寒与泥土苏醒的气息。一片新垦的沙质坡地,在晨光下铺展出规整的墨绿色条纹。那是刚刚栽下不久的番薯苗,嫩生生的芽尖怯怯地探出沙土,细密的绒毛上凝结着晶莹的晨露,在微风中轻轻颤动,仿佛大地初生的脉搏。
朱由校一身半旧的靛蓝棉袍,褪去了紫禁城的金碧辉煌,像任何一个关心收成的年轻庄户般蹲在田垄上。他伸出食指,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一片嫩叶边缘的绒毛。触感微糙而充满生机。识海深处,聚宝盆那熟悉的暖流,正随着他对“高产”、“耐储”、“救荒”的强烈念想而悄然涌动、加速奔流。昨日凭空涌出的五千石粮食中,番薯已然占据了七成之重!此刻,他指尖下的每一株幼苗,都仿佛与那神秘盆钵中的力量产生了无形的共振。意念如刀,在暖流中刻下更清晰的指令:多产番薯!
“这苗子,长势如何?”朱由校没有抬头,声音低沉,带着泥土湿润的腥气。
庄头老周佝偻着腰,在一旁大气不敢出,闻言连忙回话,带着浓重的乡音:“回爷的话!好着呢!都按那位郑爷教的法子,深埋沙土里,又透气又保墒,这才两日光景,您瞧,新芽都蹿出这么高了!”他粗糙的手指比划着,脸上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只是……这玩意儿,真能像南边传的那么神?一亩地……真能刨出上千斤的货?”
朱由校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沾在指尖的细沙,目光投向田垄尽头那片闲置的夯土晒谷场。“不仅能收千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荒山石缝也能扎根,耐旱经冻。蒸熟了顶饿,晒成干片能存一年不坏,碾成粉,更是行军救命的好东西。”
皇庄内一间临时辟出的书房,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新翻泥土的腥气、石灰的干燥碱味,以及……一股浓郁的、带着泥土清甜的淀粉气息。几大筐刚刚“收获”的番薯堆在墙角,个个硕大饱满,最大的一个足有十来斤重,表皮还沾着新鲜的湿泥——这是聚宝盆力量的杰作,被伪装成“海外早熟良种”。
朱由校拿起那个巨无霸般的番薯,在手中掂了掂,看向对面那位身着黑色教士袍、蓝眼睛深陷的西洋人龙华民,嘴角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龙华民,此物在你们泰西,可曾见过?”
龙华民恭敬地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块茎,仔细端详,指腹摩挲着粗糙的表皮,眼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惊奇:“尊敬的陛下!这……这太令人惊讶了!在美洲新大陆,我们确实见过类似的作物,被称作马铃薯,只是形状更圆润些。万没想到,在富饶的大明帝国,竟也有如此神异的根茎!而且……如此硕大!” 他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异国腔调,但表达清晰。
“它叫番薯。”朱由校纠正道,目光却紧锁着对方的表情,话锋陡然一转,切入他最关心的问题,“你既通晓格物之学,依你之见,此物如何储藏,方能经久不坏?”
龙华民立刻放下番薯,神情变得专注而专业。他迅速从随身携带的羊皮卷筒里抽出一张泛黄的草图,小心地在书案上铺开。图上绘着结构精巧的木质建筑。“陛下请看,在欧罗巴,我们常用这种‘通风仓’。”他指点着草图,“仓体悬空,离地至少三尺,仓底铺设格栅,仓顶开有可调节的气窗。如此,空气得以流通,既能驱散湿气防止霉变,又能阻挡鼠类侵扰。若想储存更久,”他手指移向草图旁的一个齿轮结构,“可将其磨制成细粉。用风车或水车带动石磨,省力且研磨得更为精细。薯粉掺入麦粉烤制成饼,密封得当,足可保存三年之久!”
朱由校的目光在草图上那精巧的通风结构和齿轮传动装置上流连,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紫檀桌面。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风掠过番薯田的沙沙声。忽然,他抬起头,视线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远处那片嫩绿的田地上,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千钧之重:
“龙华民,你说,这世间万物,为何有的作物天生丰产易活,如同上苍赐予苍生的活路?有的却娇贵难养,稍有不慎便颗粒无收?是天主在创世之时,便特意为世人埋下了这救命的种子吗?”
这问题突如其来,直指造物玄机。龙华民明显一怔,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神学思考的光辉,随即习惯性地微微躬身,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万能的天主仁爱世人,故赐下丰饶之物以维生息。正如陛下得天眷顾,得此番薯神种,实乃上帝庇佑大明,降下福祉的明证。”
朱由校的指尖停止了敲击。他收回目光,落在龙华民虔诚的脸上,眼神深邃难测,仿佛两泓不见底的寒潭。那里面翻涌着对眼前作物的极度务实,却又分明潜藏着某种对“神力”本质截然不同的、近乎危险的解读。
“可朕有时觉得,”朱由校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书房内因信仰而升腾的暖意,“所谓‘天意’,未必高高悬于云端之上。或许……它就藏在人的念想之中,藏在人定胜天的执着里。”他没有点破聚宝盆的存在,但那无形的威压,那对“神力”既依赖又试图解构的矛盾气息,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让龙华民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这位年轻帝王,在务实的农事背后,藏着一个正在对世界本源发出尖锐叩问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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