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公大儿打开枣红漆匣子奉上,退到他爹身边。
张昊皱眉翻看匣中契约,文书大致能分三类。
最多的是土地买卖典当契约,牵涉划分地界、山林采伐、交换土地种种,有花钱购买、有抵押典当、也有垦荒。
还有一部分是佃仆、奴仆的相关契约,有卖身、投献、服罪甘罚种种。
第三类牵涉房屋、器皿、粮食、牲畜等。
这些约书有官印的红契很少,多是民间白契,并不怕拿出来曝光,因为即便是那些踩过红线的交易,也属于民间约定俗成的陋规,他奈何陈家不得。
张昊推开匣子,说了句废话:
“看来陈家上下小二百人,种的不是军田嘛。”
陈太公迷瞪个老眼望向罗圈,貌似不解。
陈老大站在他爹旁边,恍若未闻。
罗圈儿正要翻译,张昊抬手制止,端着茶杯沉吟。
一时间,堂屋里空气沉闷,气氛有些凝重,忽有一个抱着甘蔗的光屁股娃娃在外面探头探脑。
“陈员外,你家种有甘蔗?”
陈老大操着夹生官话回禀,罗圈翻译说:
“老爷,他说山坳地头种了些,熬些糖料家用,娃娃们爱吃。”
张昊点头笑笑,心里已经拿定主意。
即便搞定陈家,还有赵钱孙李等着他,可他不是来香山做大明官,而是来开天辟地,三年太久,只争朝夕,哪有工夫陪这些地头蛇玩耍,起身道:
“本县身负皇恩,初来乍到,礼当拜访诸位乡贤,老人家安坐,我去田间看看。”
陈太公坐不住,拄着拐杖一步三摇,气喘吁吁送到庄院门口,见张昊真格跟着老大去了田间,趴在拐杖上的弓腰慢慢竖起,操着一口道地中原官话,对身边幺儿说:
“这熊娃子多半是想拿咱家开刀立威,你进城一趟,去找容恒修问个明白。”
张昊下到蔗田,询问一番,丰乐乡甘蔗种植和别处一样,留根自发,收成全看天意,若想发展酿酒制糖产业,指望这点产量可不行。
“陈员外留步。”
辞过送到村头的陈家老大,张昊扳鞍上马,径直返城,他不打算再巡视了。
用甘蔗制糖酿酒,他南下前便有此打算,因为张家糕点坊用糖,包括满大明的糖,都是闽粤作坊用黄泥淋糖的法子制造,相当金贵。
二十三糖瓜粘,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哪怕后世新中国初期,糖也是奢侈品。
跃进带开疆无厘头,白砂糖征服世界不着调,然而世界,就是被这些玩意儿颠覆并改变。
战争是政治延续,政治为了经济利益,一人灭一国的神将王玄策,当初去印度就是要糖。
黄泥淋糖法听起来恶心,实乃目前世界最尖端技术,此法传到西洋,彻底改变寰宇格局。
西夷大航海殖民种的便是甘蔗和棉花,由此引爆工业革命浪潮。
天朝的甜蜜技术没有成就自己,却反噬自身,陷入半封建半殖民地深渊。
到县城天色已黑,城门紧闭。
坊丁朝城头呼喝,在此值守的一个坊队头目让人点起油碗,吊下城头,看清楚后才让人开门。
张昊对这个细心的小队长很满意,问身边坊丁:
“他叫啥?”
“王彦忠,在崇明岛招募的,以前跟着赫主事。”
张昊点点头,催马回衙。
西跨院上房廊下灯笼昏黄,书房西窗映着一道剪影。
宝琴坐在案边画画,听见院里动静,欢喜飞奔出屋,没闻到他身上有酒气。
“我睡到下午才起来,掌灯时候芫荽被她娘拉去酒楼解馋,只剩我一人,还说晚上咋熬呢,嘻嘻,今晚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再皮就揍你屁股,我去洗洗。”
张昊进屋把佩刀解下放桌上。
“臭烘烘的,我去拿衣服。”
宝琴去衣柜拿换洗衣物,顺带也给自己拿身小衣,吹了灯,到耳房推开门,侧身钻了进去。
夜色渐渐深重,虫鸣唧唧,月牙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道橘黄的光线打到院里。
宝琴披散着湿淋淋的头发,趴在门缝鬼头鬼脑张望,他担心芫荽吃罢酒席,按约定来陪她,不提防被他一把拉开门扇。
“这是你自己家,适才的胆子呢?”
“你个没羞没臊的,还有脸说我。”
宝琴穿着湿漉漉的小衣,飞快跑去卧室,换上衫裙,去院里搭晾湿衣,摸摸兀自滚烫的脸颊,只觉得身上懒洋洋、轻飘飘的,想到和美娘也做过这种事,心里不禁生出一阵惘然。
她去廊下交椅里怔怔的歪坐一会儿,泛起的杂乱思绪慢慢平复,起身去书房,见他坐在那里咬着鹅毛笔发呆,脸上又是热浪滚滚,暗暗啐了自己一口,取了团扇过来,给他扇凉。
“你先睡,我得想些事。”
张昊伸手把黏在她脸蛋上的发丝拨开。
“我睡不着,你想,我不烦你,差点忘了,得让妈妈把琴送来,我弹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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