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三年(公元251年)四月,江淮的暮春本该是莺飞草长的时节,寿春城却被一股铁锈与河水腥气混合的压抑氛围笼罩。征东将军府邸内,王凌倚靠在冰凉的城墙垛口上,七十九岁的身体像一株被蛀空的老树,在晚风中微微颤抖。他的长子王广,那封笔迹熟悉、语气却异常冷静的“劝慰”家信,此刻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揣在他的怀中。
“父亲明鉴,司马公此番亲至,意在南防,非为问罪。儿在军中,一切安好,望父亲勿生疑虑,以家门为念,以淮南安宁为重……”
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滴水不漏,却透着一股令他心寒的疏离。王广成了司马懿军中的人质,更成了扎向他心口的一根软刺。
“太尉,”部将杨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各门回报,水路……彻底断了。诸葛诞的楼船塞满了淮河,连渔舟都无法出入。陆路营寨,一眼望不到头,看旗号,是中军精锐无疑。”
王凌没有回头,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城外那片连绵不绝的黑色潮水。司马懿的帅旗在夕阳下像一只垂死的乌鸦翅膀,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可它所代表的力量,却如冰冷的潮水,已将寿春围成了孤岛。他想起两日前收到的,那封盖着朝廷玉玺、言辞恳切的“赦书”,以及司马懿那封回忆明帝朝旧谊、声称只为共商防吴大计的私信。当时心头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侥幸,此刻被眼前这严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赦书……私信……”王凌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司马仲达,你好算计啊。” 他用这蜜糖裹着的谎言,骗得自己犹豫了片刻,就这片刻的迟疑,葬送了一切主动。洛水畔曹爽等人的下场,如同鬼魅般在他眼前浮现,那冲天血气几乎让他窒息。
“太尉!我们还有数万兵马,寿春城坚粮足,未必不能一战!”另一名年轻些的裨将,脸上带着不甘的激愤,“与其屈辱受死,不如轰轰烈烈……”
“战?”王凌猛地转过身,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掏空了的疲惫,“然后呢?让满城百姓,让我太原王氏满门,为老夫一人殉葬吗?” 他目光扫过周围几张或惶恐、或决绝的脸,最终落在杨弘身上,“王彧何在?”
“已在府外候命。”杨弘低声回答。
王凌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最后的力量:“让他……持我印绶、节钺,前往司马懿大营……请罪。”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太尉!”那年轻裨将还想再劝。
王凌摆了摆手,背影佝偻地走向城下:“我意已决。个人死生不过小事,不能再连累更多人了。” 他想起儿子信中的“以家门为念”,这或许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为了那些跟随他多年的部属,为了王氏一族的血脉,他必须赌一次,赌司马懿还需要这块“宽宏大量”的遮羞布。
片刻后,掾属王彧身着素服,双手高高托起那沉甸甸的印绶和代表天子权威的节钺,步履沉重地走出了寿春城门。王凌站在城头,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魏军连绵的营垒中,只觉得自己的魂魄也随着那托盘一同被送了出去。
丘头,涡水之畔。
司马懿的中军大营并未设在最舒适的位置,而是刻意前出,直面寿春方向。一面“司马”大纛旗下,一张铺设着厚毯的胡床被安置在开阔处。司马懿身披玄色大氅,内里衬着紫色朝服,被两名魁梧的侍从几乎是架着,安置在胡床上。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和无法完全压制的轻咳。然而,他的腰背却被强行支撑得笔直,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锐利如冰锥的目光,穿透河面上氤氲的水汽,牢牢锁定着远方。
全军肃立,鸦雀无声,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这种无声的威压,比任何战鼓号角都更令人心悸。
一艘没有任何标识的小舟,缓缓从寿春方向驶来。船头,王凌五花大绑,花白的头发在河风中肆意飞舞,昔日威震东南的征东将军、新晋太尉,此刻只剩下英雄末路的苍凉。小舟在距离河岸尚有余丈的地方停下,不敢再近。
王凌抬起头,望向岸上那个看似随时会断气,却散发着如山岳般沉重压力的对手,胸腔中被欺骗的怒火与无尽的悲凉交织,他运足气力,声音嘶哑地高喊:“司马懿!我若真有罪过,你以一纸短笺相召,我岂敢不至?何苦劳动大军,亲自前来!”
声音在河面上回荡,带着控诉,也带着最后一丝不甘的质问。
司马懿微微前倾,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胡床边缘,但终因无力而不住微微的颤抖着。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压而出,带着咳嗽后的余颤,冰冷地砸向河心:“因为……卿,非折简之客故也。”
一句话,彻底撕碎了所有伪装。你不是能用一封信召来的人,你的身份,你的威胁,配得上我拖着这病躯亲临,配得上这数万大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司马老贼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司马老贼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