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上的碎石,发出单调而持续的辘辘声,伴随着舆车内部难以完全消除的轻微颠簸。司马懿半倚在厚厚的锦褥上,身上盖着一条墨色狐裘,只露出一张苍白得不见血色的脸。每一次车轮的震动,似乎都牵动着他肺腑深处的病灶,引发一阵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嗽。他用手帕捂住嘴,肩背蜷缩,好一阵才平复下来,展开帕子,瞥见上面一丝若有若无的血丝,随即不动声色地将其攥入手心。
“父亲,药煎好了。”跪坐在侧的司马昭连忙递上一碗温热的汤药,眼中满是忧色。舆车内部空间宽敞,俨然一个移动的书房与病室,案几被巧妙固定,上面摊开着淮南地图与几卷文书,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几乎盖过了角落香炉里逸出的淡淡檀香。
司马懿摆了摆手,没有接药碗,浑浊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可以看到外面肃然行进的黑甲军队,戈矛如林,在初春尚显薄凉的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这支精锐的中军,正护佑着他这具看似行将就木的躯体,向着东南方向的寿春悄然进发。
“昭儿,”他的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到何处了?”
“回父亲,已过梁郡,正沿汴水南下。按此速度,再有三日,前锋即可抵达项县。”司马昭恭敬回答,一边将药碗放回温盒上。他看着父亲深陷的眼窝和不住微微颤抖的枯瘦手指,忍不住再次劝道:“父亲,您……您实在不必亲征。淮南之事,遣一大将,或由儿子……”
“尔等……咳咳……不懂。”司马懿打断他,喘息稍定,目光却锐利起来,扫过儿子年轻而充满焦虑的脸,“王彦云……非疥癣之疾。他是四朝老臣,门生故吏遍布扬州……其威望,非一战可摧。”他顿了顿,积蓄着力气,缓缓道,“彼尚以为我病重将死,可欺。吾虽病,余威尚在,足矣。此战,必须吾亲往……以雷霆之势,方可……毕其功于一役,永绝后患。”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慢,字字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司马昭噤声,他知道父亲的意志一旦形成,便如山岳般不可动摇。
司马懿不再理会儿子,视线重新落回案上的地图,手指点在寿春的位置。“传令……胡遵、诸葛诞所部,按预定路线,水陆并进,务必隐匿行踪。凡有泄露我军动向者,无论官职,斩。”他的命令清晰而微弱,却让侍立一旁的传令兵浑身一凛,躬身领命,迅速下车而去。
“另外,”司马懿看向司马昭,“以朝廷名义,拟两份文书。一为赦书,言王凌忠勤为国,前此流言皆系小人构陷,朝廷明察秋毫,特旨赦免,一切如故。二……以我名义,给王彦云写一封私信,语气要恳切,就言……老夫此来,只为安抚东南,与公商议防吴大计,绝无他意。”他闭上眼睛,仿佛在斟酌词句,“让王广……也给他父亲写一封家书,报个平安,说说他在洛阳……很好。”
司马昭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图。这是组合拳,军事上的秘密疾进与政治上的麻痹安抚双管齐下。“是,儿子即刻去办。只是……王太尉会信吗?”
司马懿嘴角扯出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他会的……因为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人到了绝境,抓住一根稻草,也会以为是浮木。”他太了解这些老臣的心态了,忠义、家族、权势、性命,权衡之下,总希望能有一条体面的退路。而这赦书与私信,就是他递过去的,裹着蜜糖的毒药。
信使带着三封足以搅乱人心的书信,骑着快马,绕过大队,抢先一步奔往寿春。而司马懿的舆车,以及他麾下的数万大军,则继续在春日略显泥泞的道路上,向着猎物沉默而坚定地逼近。船队沿水道昼夜兼程,陆路部队轻装疾进,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力求在王凌反应过来之前,将寿春变成一座孤岛。
寿春,征东将军府(王凌更习惯这个旧称)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
王凌握着那三卷几乎同时送达的帛书,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先看了儿子的家书,王广的笔迹他认得,信中语气平和,只道自己在洛阳一切安好,司马太傅待下宽厚,让他不必挂心。这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分。
接着,他展开了那卷盖着朝廷玺印的赦书。字句冠冕堂皇,将他之前的谋划轻描淡写地归为“流言”,充分肯定他镇守淮南的功绩,承诺“一切如故”。最后,他拆开了司马懿的亲笔信。信中的语气出乎意料的“诚恳”,司马懿以“仲达”自称,回忆了同在明帝朝为臣的旧谊,反复强调自己此行只为稳定东南防线,共同应对孙权在涂水的异动,绝无问罪之意,恳请他“勿生疑虑,共扶社稷”。
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一丝微光,在他心头摇曳起来。
“或许……司马懿终究是怕了?”他喃喃自语,在书房内踱步,“他刚经历高平陵之变,清洗了曹爽一党,朝局未稳,此时若再对我这四朝老臣大动干戈,必然引发更大的动荡……他,或许只是想我罢兵,给我一个体面的台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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