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造研习所的日子,如同院中那口深井的水,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自有冷暖。
宓瑶每日点卯应值,大部分时间都耗在那间狭小的公廨里,与落满灰尘的图录卷宗为伴。
王副使似乎忘了她的存在,除了必要的公务交代,并不多言。
其他匠师吏员见她深居简出,又无背景声张,最初的些许好奇也渐渐淡去,只当她是某个不起眼的关系户,被扔在这清水衙门里混日子。
宓瑶乐得清静。
她并非真的在混日子,那些旁人眼中陈旧过时的图录,在她看来,却是了解京城乃至北方织造传统、工艺特点乃至潜在弊病的宝库。
她看得极细,不仅看纹样配色,更看织法结构、耗料工时、乃至旁边小字批注的“某年贡品因色差被驳”、“某地进献绶带易起毛”等失败记录。
炭笔在纸笺上沙沙作响,她记录下的,不仅是技术要点,更是这个时代织造行业的痛点。
属于陆铮的逻辑分析能力,与沈清辞对织物天生的敏感,在此刻完美融合。
偶尔,她也会在研习所的工坊区走走。
那里有几位老匠人带着学徒,负责一些宫廷日常用度的织物修补和少量试制。
匠人们见她年轻,又是女子,起初并不理会。
宓瑶也不凑近,只远远看着,观察他们的手法,使用的工具,以及对待工作的态度。
一日,她看到一位老匠人对着一段织造时出了岔子的锦缎唉声叹气,几个学徒围着束手无策。
那锦缎颜色鲜亮,本是上品,只是经纬线纠缠在一起,可若因此报废,甚是可惜!
宓瑶驻足看了一会儿,心中已有计较。
她缓步上前,轻声道:“老师傅,可否让我一试?”
老匠人抬起头,见是她,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和不易察觉的轻视,摆摆手:“宓匠师有心了,这‘结梭’的毛病最是难弄,一个不好,整匹料子就毁了。您还是去瞧您的图录吧。”
言语间的排斥显而易见。
旁边的学徒也窃窃私语,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宓瑶并不气恼,依旧平和:“我曾在南边见过类似的状况,有个取巧的法子,或可一试。即便不成,情况也不会更坏,不是吗?”
老匠人犹豫了一下,或许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终究让开了位置。
宓瑶净了手,取过一旁备用的细长银梭,屏息凝神。
她并未像常人那样试图强行拉扯纠错的经纬,而是用银梭尖端极轻极慢地拨动纠缠处的线头,寻找那个最核心的“结”。
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带着一种异于常人的耐心,仿佛不是在修理织物,而是在进行一场精细的外科手术。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有人快要失去耐心时,只见宓瑶手腕极其微妙地一挑一拨,那团看似无解的乱麻,竟奇迹般地松开了!
经纬线重新归于平顺,只是局部纹理稍显松散,稍后织补即可,整匹锦缎算是保住了。
“神了!”一个学徒忍不住低呼。
老匠人瞪大了眼睛,凑上前仔细查看,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他看向宓瑶的眼神,瞬间变了,那轻视之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惊异和一丝敬意。
“宓……宓匠师,您这手法……老朽从未见过!”
宓瑶微微一笑,将银梭放回原处:“不过是些取巧的办法,老师傅见笑了。南边丝线更细软,这类问题多见,故而有些经验。”
她轻描淡写,将功劳归于地域差异,既展示了能力,又不至于让老匠人太过难堪。
此事虽小,却在封闭的工坊区悄然传开。
匠人们多是实心眼,看重真本事。
自此,再见到宓瑶,目光里便多了几分真正的客气,甚至有人会主动向她请教一些疑难。
宓瑶也借此机会,更深入地了解了工坊的实际运作和匠人们的真实水平。
她发现,研习所的匠人技艺基础扎实,但普遍因循守旧,缺乏创新动力,且对来自南方的“奇技淫巧”抱有偏见。
而管理上,王副使等人更看重的是按时完成上峰交办的“任务”,比如修复某件旧宫装,试制某种规定纹样的样品,对于真正的技术研究和改进,兴趣缺缺。
“这便是大盛朝织造业的缩影么?”宓瑶在心中暗忖,“根基深厚,却僵化保守。若要破局,单靠研习所这潭死水,怕是难有作为。”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宫墙之外。
休沐日,她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裙,仅带着阿元,如同普通民妇般,再次流连于京城各大绸缎庄和绣坊。
这一次,她看得更加仔细,不仅看成品,更留意客流量、价格、掌柜伙计的谈吐乃至顾客的议论。
在最为气派的“云锦华”绸缎庄,她看中一匹标价极高的雨过天青色云锦,借口细看,指尖拂过锦面。
那细腻光滑的触感,确属上乘,但以她专业的眼光,仍能看出织造密度和染色的均匀度上,尚有可提升的微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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