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的初夏,紫微城在太液池的荷香中似乎暂时忘却了北境的烽火。这一日,宫中却因一幅画作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三皇子云琦,年十四,于自己的画阁中完成了巨幅青绿山水《万里江山图》。此画长逾两丈,笔墨酣畅,气韵生动,从苍茫北塞到婉约江南,山河壮丽尽收卷中。尤其对漕运枢纽的描绘,桥梁舟楫、码头货栈,细节精微,令人叹为观止。
画作一经呈览,立刻惊艳朝野。即便是对云琦只沉溺丹青颇有微词的老臣,也不得不承认此子天赋异禀。甚至有翰林院学士赞叹:“三殿下笔下江山,颇有李思训遗风,观之令人胸襟开阔!”
消息传到苏璃耳中时,她正在珠帘后批阅关于漕运改制的奏章。听闻云琦画艺精进如此,她沉寂的心湖也微微一动。或许,这个自幼只对色彩线条感兴趣的儿子,并非全然不通世事?那精微描绘的漕运图景,是否意味着他也暗中关注着国计民生?
她起了身,难得地摆驾,亲临云琦的画阁。
画阁内墨香馥郁,《万里江山图》铺陈在地,云琦垂手侍立一旁,依旧是那副清瘦安静的模样,见到母后,恭敬行礼,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心思还停留在未干的画作上。
苏璃细细观赏着这幅巨作。山峦的皴法,水纹的勾线,尤其是对几处重要漕运关隘的描绘,笔触稳健,布局精妙,甚至能看出对地理形势的准确理解。这绝不仅仅是闭门造车所能达到的境地。
她的心中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云琦身上流淌的,终究是云氏皇族的血脉,对这片江山有着天然的感知力?
她走到画卷中段,指着描绘最为精细的汴河与黄河交汇处,那里舟楫云集,码头林立,是漕运至关重要的枢纽。
“琦儿,”苏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此处漕运枢纽,关乎南北粮饷命脉。你既描绘得如此详尽,可知若遇黄河汛期,漕船壅塞,当如何疏导?各码头仓廪,储粮几何,周转周期又当如何?”
她问的并非艰深的治国方略,而是维系帝国运转最基本的实务。
然而,云琦愣住了。他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是一片纯粹的茫然。他看了看画上自己精心勾勒的船只和码头,又看了看目光深邃的母后,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低下了头,轻声回道:
“回母后……儿臣……儿臣不知。儿臣只是觉得……如此布局,画面更为均衡好看。”
“好看……均衡……”
苏璃抚摸着画卷上那熟悉而精妙的笔触,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却让她心底那丝微弱的希望之火,骤然熄灭,只剩下无边凉意。
这笔触,这构图中对山川大势的把握,多么像一个人啊——像当年的先帝云昭。
她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类似的夏日,云昭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她随侍在侧。他对着漕运图沉吟良久,朱笔勾勒,时而蹙眉,时而舒展。他关注的,从来不是画面是否“均衡好看”,而是哪段河道需要疏浚,哪个码头需要增建,哪里的粮仓关乎京畿命脉……
云琦继承了祖父的艺术天赋,甚至青出于蓝,将这万里江山描绘得如此壮丽。可他描绘的,只是“江山”的表象,是色彩与线条构成的美景。而他的祖父,当年透过奏章和图册所看到的,是这表象之下,维系着亿兆生民、关乎帝国存亡的国脉与生机!
一个沉浸于艺术之美,一个肩负着江山之重。
云琦见母后久久不语,神色变幻,心中有些不安,小声补充道:“母后若觉得此处不妥,儿臣可以修改……”
苏璃缓缓收回手,打断了他:“不必了。画得很好。”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幅堪称艺术珍品的《万里江山图》,目光掠过那精妙的漕运枢纽,仿佛透过它,看到了背后那个对真实运转一无所知的创作者。
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画阁。
回到珠帘之后,案头堆积的奏章依旧如山。她拿起朱笔,却半晌没有落下。脑海中,云琦那茫然的眼神,云珏惊慌失措的模样,以及云琼那日与番使交谈时闪亮的眸子,交替浮现。
三个子女,三种截然不同的资质与心性。
长子惊才绝艳却早夭;次子敦厚却怯懦,难堪大任;三子才华横溢,却只钟情于方寸画纸,不谙世事;唯有那个年幼的女儿,似乎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丝与众不同的潜质。
这煌煌帝国,这先帝与夫君托付的重担,未来究竟该寄托于谁?
苏璃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下属于统治者的冷静与决断。她重新执起朱笔,在那份关于漕运的奏章上,批下了一个力透纸背的“准”字。
无论未来如何,眼下,这江山,仍需她来支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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