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咸阳宫如同匍匐在渭水南岸的巨兽,大部分躯壳都沉浸在了睡梦般的寂静里。唯有宫城深处,那间属于帝国主宰者的寝殿,依旧透出烛火摇曳的光芒,如同巨兽不肯阖上的、布满血丝的独眼。
嬴政没有睡。
他遣散了所有侍从,甚至连值夜的宦官也被命令退到殿外廊下。偌大的寝殿,空旷得能听见铜灯盘中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他自己胸腔内那颗心脏沉重而缓慢的搏动。他褪去了白日里那身象征无上权威的玄色龙纹朝服,只着一件深色的常服,披散着头发,独自站在一幅巨大的、覆盖了整面墙壁的帝国舆图前。
舆图之上,大秦的疆域被浓重的墨色勾勒,从西陲陇右到东海之滨,从北疆长城到岭南象郡,壮阔无比。上面精细地标注着三十六郡的治所,纵横交错的驰道如同金色的脉络,蜿蜒的长城如同坚实的脊梁,灵渠则像一道精巧的银线,缝合了南北。这是他的作品,他一手缔造的、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目光扫过这版图,一股混合着睥睨天下的满足与近乎创世神般的骄傲,依旧会在他胸中激荡。
“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他曾如此宣告,声音响彻朝堂,也试图响彻历史。
然而,此刻,在这深夜的寂静中,这份功业带来的满足感,却像潮水般退去,露出了下面布满裂痕的、冰冷的礁石。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那些被抹去的国名旧地——韩、赵、魏、楚、燕、齐。它们在地图上消失了,但在他的意识里,它们仿佛化作了无形的幽灵,在这些疆域的上空徘徊。那些被强制迁徙至咸阳、巴蜀的六国贵族,那些在焚书烈火中暗自垂泪的遗民士子,那些在长城、驰道、阿房宫工地上默默承受劳役的旧国百姓……他们的沉默之下,是否隐藏着刻骨的仇恨?博浪沙那意图行刺的铁锥,兰池宫外那来历不明的盗匪,还有各地郡守密报中提到的“偶语复国”、“诽谤朝廷”的零星事件,都像针一样,刺探着他那根因童年经历而异常敏感的神经。
他铲平了他们的宗庙,收缴了他们的兵器,统一了他们的文字,但似乎永远无法统一他们的心。这些无形的、弥漫在帝国空气中的敌意,让他感觉自己的统治,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他加大了镇压,完善了连坐,鼓励了告奸,试图用更严密的法网,将这些幽灵彻底禁锢。但越是如此,他越感到一种力不从心,仿佛在和一个看不见的、无处不在的敌人作战。
目光从舆图上收回,他缓缓踱步。殿内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映出他有些模糊而扭曲的影子。这让他想起了那些匍匐在丹墀之下的臣子。
李斯,精明能干,是他推行法家政策最得力的臂助。但他太精明了,精明到让嬴政有时会觉得,他效忠的或许并非皇帝本人,而是皇帝所代表的、能够让他施展抱负的权力平台。他是否也会为了自身的权位,做出如同吕不韦那般……
蒙恬、王翦,战功赫赫,忠诚毋庸置疑。但蒙氏、王氏,军功世家,门生故吏遍布军中,他们的忠诚,是对嬴政个人,还是对赢氏皇族,亦或是……对他们自身所代表的军方利益?想起武安君白起的下场,想起王翦出征前拼命索要田宅以自污的举动,嬴政心中便是一凛。手握重兵的将领,永远是帝王枕畔最需要警惕的存在。
还有赵高,那个看似绝对顺从、善于揣摩心意的宦官。他的恭顺背后,是否也藏着欲望?自己利用他来制衡外朝大臣,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皇帝的信任,悄然编织着自己的网?
无人可信,无人可托。他运用“术”与“势”,将臣子们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他们相互牵制,彼此猜忌。他成功了,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但这份成功的代价,是巨大的孤独和如影随形的不安全感。每一个靠近他的人,都仿佛戴着一张面具,面具之下是忠奸难辨的深渊。
一阵轻微的咳嗽,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涌出。他用手捂住嘴,感到胸腔传来一丝隐痛。近年来,这样的不适感越来越频繁。他召见了无数医官,服用了无数方士进献的“金丹”,却收效甚微。
他走到一面巨大的铜镜前。镜中映出的,是一个依旧威严,但眼角已爬上细密皱纹,鬓角掺杂了明显霜色的男人。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燃烧着吞并六国野火的眼眸,如今深处却沉淀着难以驱散的疲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
时间!这个他无法征服的敌人,正用最直接的方式,嘲笑着他“万世不移”的梦想。他修筑了长城来防御空间的混乱,他统一了度量衡来规范物质的差异,他焚书坑儒来禁锢思想的多元,但他拿什么来阻挡时间的洪流?
徐福东去,杳无音信。其他的方士,要么束手无策,要么就是欺世盗名之徒,已被他坑杀了不少。长生,似乎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如果他死了,他身后这个庞然大物般的帝国会怎样?那个性格懦弱、常与自己政见不合的长子扶苏,能驾驭得了李斯、赵高这些老谋深算的臣子吗?能镇得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六国余孽吗?能守住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统一秩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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