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晨雾还未散尽，钦天监监正躬身退出西暖阁的身影，便被值守的侍卫记在了眼底。这位须发半白的老臣，平日里出入宫闱总是从容有度，今日却步履沉缓，眉头拧成了川字，宽大的朝服下摆扫过青石板，竟带着几分踉跄——昨夜皇帝深夜传召，今早密谈近一个时辰，这反常的神态，让暗处窥伺的目光瞬间绷紧。
消息像细密的蛛网，悄无声息地蔓延至紫禁城核心圈层。睿亲王永璂在王府书房接到亲信禀报时，手中的毛笔猛地一顿，浓黑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墨点，如同他此刻心头骤起的波澜。他太清楚了，陛下对“玉树”的关注，从来不是对寻常祥瑞的好奇——那藏在宗室秘辛里的“契约”与“传承”，才是陛下真正的心事。
果不其然，午时刚过，一道旨意便从乾清宫传出：命钦天监“加强星象地气观测，凡异气相感、草木呈祥之兆，须逐月密奏”。旨意未提“玉树”二字，可结合皇帝昨夜遥望文渊阁的举动、今早与监正的密谈，任谁都能品出深意。永璂摩挲着案上的《圣祖实录》抄本，指尖冰凉——陛下这是在用帝王的方式，一点点确认那冥冥中的传承轨迹，而他的儿子绵忻，恰在这轨迹的中心。
皇帝对绵忻的关注，像春雨般细密无声，却沁透了紫禁城的每一处角落。他没有给绵忻任何特殊赏赐，甚至在公开场合，对这位“颇有仁祖遗风”的侄孙，还不如对其他皇孙亲近。可细微之处的偏爱，却藏不住：上书房考较《论语》，皇帝特意让绵忻诵读“为政以德”篇，听他阐发“仁者爱人”的见解时，指尖无意识地叩了叩御案；中秋祭月大典，宗室子弟按序行礼，皇帝却在绵忻起身时，多问了一句“近日可有去文渊阁附近走动”；围猎场上，绵忻一箭射落奔跑的野兔，皇帝竟亲自取过他的弓箭，摩挲着弓臂赞了句“力道沉稳，颇有章法”。
绵忻对此毫无察觉。他依旧每日清晨去上书房，傍晚绕路看一眼玉树，回到王府便向阿玛禀报当日所学。在他眼里，皇帝的问询是长辈对晚辈的寻常关怀，围猎的夸赞是对自己骑射的认可，全然不知这些“寻常”背后，已牵动了无数目光——太子身边的詹事府詹事，在围猎场暗记了绵忻的表现，回宫后便向太子密报；几位觊觎储位的远支宗室，也在宗亲宴上，故意打探绵忻的学业进展，言语间带着试探。
暗流，已在平静的表象下悄然涌动。
三日后，永璂接到入宫议事的旨意，议题是整顿京畿卫戍。御书房内，皇帝听完他的奏报，颔首认可，却并未让他退下，反而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吹着浮叶，目光落在窗外的玉兰花上，像是随口提起旧事：“永璂，朕前日翻旧档，见圣祖爷晚年有道密谕，说文渊阁那玉树，‘系国运根基，非至诚者不可近’。你祖父仁祖皇帝，幼时是不是常去树下读书？”
永璂心头猛地一缩，后背瞬间绷紧。他知道，真正的试探来了。他躬身垂眸，声音平稳却带着几分谨慎：“回皇上，府中老嬷嬷曾提及，仁祖皇帝幼时确喜在玉树旁习字，圣祖爷与端慧皇祖母见他在树下心神安宁，便特许了。只是年代久远，具体细节已无从考证。”
“无从考证？”皇帝放下茶盏，目光骤然转向他，如炬的视线仿佛要穿透他的伪装，“可朕听说，你家绵忻，近来也常去文渊阁左近驻足？小孩子家，倒是和玉树有缘。”
冷汗顺着永璂的脊骨往下淌，浸湿了里衣。他不敢隐瞒，也不敢夸大，只能俯身更低：“皇上明鉴，犬子年幼，只是觉得玉树光华温润，看着欢喜，偶尔路过会站片刻。臣已多次告诫他，圣物不可惊扰，需保持距离，绝不敢让他逾矩。”
“只是欢喜？”皇帝的声音沉了沉，“去年中秋家宴，他一番话调停郡王与太子的争执，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可不是‘年幼无知’能做到的。连老郡王都赞他‘有仁祖遗风’，你倒觉得是侥幸？”
永璂膝盖一软，当即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皇上！犬子那日不过是情急之下，想起先生教的《贞观政要》，随口而言，怎敢与仁祖皇帝相提并论！此等赞誉，实乃折煞小儿，也让臣惶恐不已！臣定当严加管教，让他恪守本分，绝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
御书房内陷入沉默，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起来吧。朕不过是随口问问，你何必如此惊慌。绵忻这孩子，朕瞧着是块好料，懂事知礼，你好生教导，将来总能为朝廷效力。”
永璂谢恩起身时，双腿已有些发麻。他强撑着躬身告退，走出乾清宫，正午的阳光洒在身上，却驱散不了心底的寒意。回到王府，他屏退所有侍从，独自坐在书房的暗室里，望着墙上悬挂的《仁皇帝御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拳。
他为绵忻的出色骄傲，可这份出色，如今却成了招引风波的引子。陛下的试探、太子一系的窥伺、远支宗室的觊觎，还有那藏在血脉里的“传承”使命——睿亲王府，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站在权力漩涡的边缘。他仿佛能看到，无数双眼睛正盯着绵忻，盯着文渊阁的玉树，盯着那枚象征传承的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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