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七月初,江南的暑气如同蒸笼,闷得人喘不过气。下关码头喧嚣震天,苦力的号子、货物的碰撞、河水的拍岸声混杂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空气里弥漫着河水腥气、汗馊味、新伐木料的松香以及远处棉纱包散发的淡淡尘味。
货栈旁一处简陋的芦席茶棚,勉强隔开些烈日的炙烤和码头的嘈杂。陆子铭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竹凳上,面前粗陶碗里的劣茶早已凉透。他怀里揣着那块用粗布包裹、却依旧透着刺骨寒意的丹书铁券,骆思恭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和“壬午刀痕”的话语,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心神。这所谓的免死金牌,更像是一道冰冷的枷锁。
更让他心悬的是几步之外躺在凉席上的沈墨璃。她双手缠满渗血的绷带,那把染血的乌木算盘被她无意识地紧抱在胸前,算盘框架上那道深刻的刀痕在透过芦席缝隙的光线下异常刺眼。林泉大夫刚施完针,对她微微摇头,伤势虽稳,但寒毒反噬加上失血过多,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陆子铭每一次看向她苍白的面容,肋下那早已消失账本的位置,都会传来一阵幻痛般的抽搐。‘墨璃,撑住……’
“陆掌柜!”一个虫股东小跑过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和难以置信,“戚大帅的棉纱都卸完了!堆得跟小山似的!帅府的人说,这些是查没周记的通倭赃物,全权委托咱虫股盟处置!抵……抵咱们运河援手的酬劳!”他搓着手,看着那白花花的棉纱山,仿佛看到了金山。
陆子铭勉强压下烦乱的心绪,看向那片棉纱。确实是一笔横财。但如何消化?卖给谁?如何在周记余孽和潜在觊觎者的环伺下守住?更重要的是,骆思恭取走的密账,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丹书铁券的冰凉时刻提醒着他危险的临近。
就在他凝神思索时,茶棚简陋的芦席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挑起。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陆子铭抬眼望去,心头猛地一震!
来人约莫五十上下,穿着一身半旧的深灰布袍,头上戴着寻常的方巾,面容清癯,下颌蓄着三缕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须。正是当朝首辅,帝师,手握大明权柄的宰执——张居正!他身后依旧只跟着那个低眉顺眼的老仆。
这已是陆子铭第三次见到这位布衣阁老。前两次,张居正的目光虽深,却带着审视与考较,而这一次……那平静如古井的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与锐利。
茶棚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虫股东和林泉大夫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张居正的目光先是扫过凉席上昏迷的沈墨璃和她怀中染血的算盘,在那道刺目的刀痕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他的视线转向陆子铭,最终落在他因紧张而微微按在胸口的右手上——那里,正隔着粗布,按着那块冰凉的丹书铁券。
“陆掌柜,”张居正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棚外的嘈杂,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无需声张的威压,“多日未见。运河畔流民寒衣之问,虫股盟应对迅捷,妇孺纺纱解困,颇有古之弦高犒师遗风,老夫心甚慰之。”
陆子铭连忙起身,深施一礼:“阁老谬赞。虫股盟微末之力,不敢当‘遗风’二字,唯尽商贾本分,解民倒悬。”他心中警铃大作,张居正绝不可能只是来夸赞他的。这次……
果然,张居正话锋陡转,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直刺陆子铭眼底:“然,今日老夫此来,非为嘉许,实有一惑,欲向陆掌柜求证。”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重若千钧:“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骆思恭,有密报呈递御前。言道,周记通倭案中,有‘壬午年’旧事牵连,更涉及锦衣卫内档遗失重器。而陆掌柜你……”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陆子铭按在胸口的手,“……似与此旧案,牵连甚深。更身怀丹书铁券此等非常之物。老夫欲问,陆掌柜以商贾之身,周旋于寒晶、倭寇、壬午旧案之间,所求者,究竟为何?是救国,救民,救己?抑或……另有所图?”
轰!
这番话如同惊雷,狠狠劈在陆子铭脑海!骆思恭的密报!壬午旧案!锦衣卫遗失重器!丹书铁券!张居正知道了!而且是在质询他的立场和动机!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比怀中的丹书铁券更加冰冷刺骨!
肋下幻痛般的抽搐骤然加剧!陆子铭甚至能感觉到凉席上沈墨璃在昏迷中仿佛也传递来一阵不安的悸动。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迎着张居正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他知道任何狡辩都是徒劳。此刻,唯有坦诚与直指核心!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阁老明察秋毫。子铭所求,无非三事!”
他伸手指向凉席上的沈墨璃:“一为救她!解寒晶之毒,寻壬午真相!”
他指向棚外那堆积如山的棉纱:“二为救民!此棉纱,当化为寒衣,解江北流民今冬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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