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仙桥与债台
太白山深处,卢生与李生结庐而居。白日采药诵黄庭,夜来吐纳引星辉,清苦自持,只待一朝霞举飞升。未料秋风乍起时,李生卷了铺盖:“卢兄,恕我凡胎难耐寒苦。江湖偌大,且容我浪迹快活去!” 说罢头也不回下山,将满山松涛与卢生一声叹息甩在身后。
李生入世,果然如鱼得水。他机敏善算,竟在富庶的橘园谋得管账差事。初时倒也勤勉,可尘世染缸,岂容白璧?不过三年五载,他早与底下人勾连一气,做空账目,中饱私囊。窟窿越捅越大,终至亏空官钱数万贯!上司震怒,一道铁令锁了他东归之路。昔日鲜衣怒马的“李管事”,转眼成了扬州城羁押所里形容枯槁的囚徒,日日被债主堵门叫骂。
这日,他趁看守松懈,佝偻着溜出后门,只想寻个酒馆消愁。行至阿使桥头,浑浊河水倒映出自己褴褛衣衫,真如丧家之犬。忽闻一声嗤笑:“李公别来无恙?” 抬头见一布衣草鞋的汉子立于桥栏,细看竟是卢生!只是当年山中的“卢二舅”,如今也是满面尘灰,比乞丐强不了几分。
李生如见亲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委屈。岂料卢生听罢,眼中寒光一闪,厉声斥道:“我贫贱,自有清风明月相伴,何惧之有?倒是你!自甘堕落,沉溺污浊之地,欠下累累孽债,身陷囹圄!还有脸来诉苦?有何面目见我!” 字字如针,扎得李生面皮紫胀,无地自容。他只得连连作揖告罪。
卢生见他狼狈,神色稍缓,嘴角竟浮起一丝莫测笑意:“罢了。我居处离此不远,明日遣人接你。” 言罢转身没入人群。
翌日清晨,果有一青衣小童,牵一匹神骏白马候在羁所门外:“奉二舅之命,迎李郎君。” 李生将信将疑上马。那马四蹄生风,出南门疾驰数十里,转入一条清幽小径。林木掩映处,豁然现出朱门高墙!门扉轻启,卢生含笑迎出。此时的卢二舅,星冠耀目,云霞为帔,面如冠玉,身后侍立着十数位仙娥般的婢女,与昨日桥头判若云泥!李生惊得险些跌下马背。
卢生引他入园。但见瑶草奇花,流光溢彩,异香扑鼻;亭台楼阁,半隐于烟霞之中,恍非人间。步入中堂,珍馐满案,器皿皆非金玉而自有光华。酒过三巡,卢生击掌,屏风后转出四位绝色佳人。为首一位,怀抱箜篌,风姿清冷如月宫素娥。李生只觉眼熟,一时却想不起何处见过。
佳人素手拨弦,清音如泉泻幽谷。李生听得痴了,半生沉浮,此刻都化入这仙乐之中,心中块垒渐消。一曲终了,卢生指着那弹箜篌的女子笑道:“此乃舍妹。” 又命人取来一支青玉杖递给李生,“此物可解你燃眉之急。若债主相逼,持此杖往城中波斯胡商处,道‘凭杖取钱’,自有人为你料理。”
李生如在梦中,拜谢告辞。那白马复送他回城,及至城门,回首望去,来路唯见荒烟蔓草,哪还有朱门仙苑的影子?手中青玉杖温润生凉,提醒他并非幻梦。
他依言寻到那家挂着波斯纹毡的商号。店内胡商高鼻深目,正拨弄着算盘珠子。李生惴惴然递上玉杖:“凭…凭杖取钱。”
胡商漫不经心接过,目光甫一触及杖身,浑身剧震!他猛地站起,双手捧杖,如捧圣物,声音都变了调:“这…这是卢仙翁的随身玉杖!尊驾从何处得来?” 待李生含糊应了几句,胡商再不迟疑,即刻命人抬出数万贯钱,堆满半间店面,毕恭毕敬道:“仙翁信物在此,钱款立清,分文不差!”
李生目瞪口呆地看着如山钱币,恍如隔世。当日便还清官债,脱去囚服,一身轻松。他辗转至汴州谋生,时来运转,竟得行军司马陆长源青睐,将爱女许配于他。
新婚之夜,红烛高烧。新娘子卸去钗环,素手调琴。李生望着灯下那清丽侧影,心头猛地一跳——这眉眼风韵,竟与扬州仙苑中那位弹箜篌的“卢生之妹”有七分神似!待她信手拨响箜篌,李生更是一震,忍不住凑近细看那古雅的琴身。果见琴颈内侧,以朱砂题着两行娟秀小字,赫然是两句残诗:“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 正是那日仙乐停歇时,依稀萦绕耳边的句子!
李生再难自持,将扬州奇遇和盘托出。新娘听罢,掩口轻呼:“这两句诗,正是妾身幼时与小弟在后园嬉戏,信手题在琴上的顽皮笔迹!” 她眼中浮起追忆的薄雾,“说来也奇,就在昨日,妾梦见有仙官模样的使者立于云端,口称:‘奉仙官敕命相追’——竟与夫君所言,一丝不差!”
李生闻言,如遭雷击,心中波澜翻涌。翌日,他匆匆打马再赴扬州城南,凭着模糊记忆找到当日路径。然而眼前唯见野草萋萋,杂树丛生,荒烟蔓草彻底吞噬了旧踪。那场仙缘盛筵,那座霞光中的亭台,连同卢二舅超然的笑貌,都如朝露般消散于尘世的光影之中,再无迹可寻。
原来人间路歧,仙凡一念。有人耐得松风冷月,守得云开见真境;有人贪恋红尘烟火,跌入泥潭亦能逢生。太白山的清修是道,扬州城的债台是道,波斯店前的玉杖亦是道。真正点化世人的,并非云端琼筵,而是困厄中递来的那支青玉杖——它不度你成仙,只度你回头看清:此身虽在泥途,心灯未灭处,自有星光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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