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的日头,惨白地悬在河滩地上空,吝啬地洒下一点虚假的暖意。塘埂下,土窑口那根刻着炭黑血字的朽木桩,如同沉默的界碑,在寒风中矗立。窑前破锅的余烬早已冰冷,几片冻硬的菜叶粘在锅沿,散发着隔夜的馊腐气息。李青禾枯槁的身影钉在界碑旁,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一层比冻土更厚的死寂。溃烂的右手裹着层层加厚的蜡壳,烙印绳纹的灼痕在每一次心跳的震动中闷闷地烧着。昨夜纺车的“吱嘎”呻吟犹在耳畔,蜡壳深处那无声肿胀的溃烂,如同即将炸裂的脓包,带来阵阵沉闷的、令人窒息的钝痛。
目光,死死钉在塘埂下那片被冰层封住的废塘上。冰面灰白,如同巨大的尸布,覆盖着塘底腐烂的淤泥和水草。几根枯死的芦苇戳破冰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塘埂旁,那块炭黑深刻、带着官府印鉴的“李”字青石界碑,在惨白的日头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
那是她的命根子!是蜡裹血指、纺车呻吟换来的最后一方立足之地!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极其沉重、带着巨大威势和毫不掩饰的……脚步声!
如同……擂动的……战鼓!
猝然……从塘埂上方……碾压过来!
震得脚下冻硬的泥土……微微……颤动!
不是一人!
是一群!
李青禾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一凝!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沉滞的死寂瞬间被巨大的、冰冷的警惕刺穿!如同嗅到血腥的孤狼!她枯槁的头颅极其僵硬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向声音来处——
陈大柱!
那个矮壮如铁墩、裹着半新青布棉袍、满脸横肉泛着油光的陈家远房族长!此刻,正如同得胜的将军,叉着腰,极其嚣张地……矗立在塘埂最高处!他身后!黑压压一片!足足十几个陈家族汉!个个膀大腰圆,面色不善!有的扛着铁锹,有的拎着麻绳,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贪婪、暴戾和一种仗势欺人的……兴奋!
堵!
如同一堵……移动的……人墙!
瞬间……封死了……通往塘埂下……废塘和界碑的……所有路径!
“李青禾!”陈大柱炸雷般的吼声裹挟着浓重的酒气和得意,狠狠砸在冻土上,震得冰面嗡嗡作响!“你个克夫克子的扫把星!占着我陈家祖产的水塘!装神弄鬼!蛊惑人心!还支什么狗屁粥棚!真当这河滩地是你李家的了?!”
他枯树皮般的手指极其凶狠地……指向……塘埂下……那片被冰封的废塘!更……狠狠地……戳向……塘埂旁……那块冰冷的青石界碑!
“……看见没?!这塘!这埂!这碑!连你脚下站的这块地!都是我陈家老祖宗传下来的!祖——产——!”
“祖产归宗——!!!”他身后的族汉如同被点燃的爆竹,齐齐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撞在李青禾枯槁的胸口!撞得她踉跄着后退半步!深陷的眼窝里那片警惕瞬间被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愤怒撕裂!
夺地!
终于来了!
在年关刚过、饥荒最甚、流言初熄的……当口!
用最野蛮、最无耻的……方式!
“滚!”陈大柱的声音陡然拔高到凄厉的程度,裹挟着巨大的怨毒和颠倒黑白的疯狂!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靴底狠狠踩在塘埂边缘的薄冰上!
“咔嚓!”
冰面应声碎裂!
“……带着你那点沾血的瘟纱!带着你那窑里吃棉的瘟鬼!给老子滚出河滩地!这塘!这地!今日起!姓陈了——!!!”
“滚出去——!!!”
“祖产归宗——!!!”
族汉的嘶吼如同群狼啸月!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了李青禾的咽喉!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被撕裂的愤怒剧烈地翻涌着!巨大的屈辱混合着一种被彻底剥夺的冰冷窒息,如同万载寒冰,瞬间将她胸腔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冻僵!蜡壳包裹的右手极其僵硬地攥紧,龟裂的缝隙中,暗红的脓血无声渗出,染红了粗糙的蜡壳!
界碑!
那块冰冷的青石!
是她最后……唯一的……凭依!
“碑……”一个嘶哑到极致、带着浓重血腥气和无边酸楚的字眼,极其艰难地挤出牙关。枯槁的手指极其僵硬地、却又无比用力地……指向……塘埂旁……那块……沉默矗立的……青石界碑!
“……官……契……”
“官契?!”陈大柱如同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枯黄浮肿的脸上瞬间堆满了巨大的嘲弄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极其夸张地拍打着身上的新棉袍,短促地嗤笑一声,枯树皮般的手指极其轻蔑地指向李青禾:
“就你?一个克死丈夫儿子、靠着蜡裹血指纺瘟纱活命的扫把星?也配有官契?那玩意儿是你配摸的?!”他浑浊的三角眼里充满了巨大的鄙夷,声音陡然拔高,裹挟着煽动的疯狂:
“乡亲们!看见没?这疯婆子还想拿假契唬人!污我陈家祖产!给我——砸!把那块破石头!给老子掀塘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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