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第二遍时,他又爬了起来。灶房里的稀粥换成了野菜汤,绿油油的是昨天在田埂上挖的马齿苋,煮得黏糊糊的,能照见人影。
天刚蒙蒙亮,李二柱又扛着锄头站在自家的两亩薄田里了。晨露打湿了裤脚,冷得他打了个哆嗦,抬眼却见田埂上突兀地立着三个人,倒让他手里的锄头差点掉在地上。
那三人都牵着高头大马,马鬃梳得油亮,嚼子上镶着的铜环在微光里晃眼。领头的男子穿着月白锦袍,腰间玉带勾着块鸽卵大的玉佩,站在裂着缝的田埂上,倒比自家屋头的晒谷场还要稳当。
他身后两个女子,一个穿绯红罗裙,鬓边斜插着金步摇,另一个着水绿襦裙,手里把玩着颗莹白珠子,光是那裙摆扫过草叶的样子,就比县太爷家的小姐还要金贵。
李二柱缩在田埂阴影里不敢作声。就见那男子把马缰绳往红裙女子手里一塞,靴底碾过干裂的泥块,咔嗒一声脆响。他俯身抓起一把土,指缝间漏下的沙砾混着枯草,顺风扬出去时,竟有几粒溅到了李二柱的粗布短褐上。
“怪哉。” 男子眉头蹙起,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宝瓶口前日测过水位,比往年同期还高两尺,都江堰的分水堤也未曾溃决,这成都平原的腹地,怎会旱成这般模样?”
男子目光扫过连片干裂的田地,忽然瞥见缩在田垄后的李二柱,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是这田的主人?”
李二柱腿一软差点跪下,手里的锄头当啷砸在地上,结结巴巴道:“是…… 是小人的地……” 晨光恰好漫过公子的脸,李二柱这才看清 —— 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眼瞳亮得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眉骨棱棱分明,嘴角虽抿着,眼角却带着点暖意。
正发怔时,那公子已经迈开锦靴走近了,蹲下身时衣摆扫过地上的枯草,动作竟没半分骄矜:“大哥,这地旱成这样,怎么不组织浇水?我见江里的水量还足……”
这一声 “大哥” 让李二柱愣住了。他攥着衣角蹭了蹭手心的汗,见对方虽衣着华贵,眼神却澄澈得很,不似县里那些恶少的横眉竖眼,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定。他咽了口唾沫,把憋在肚里的话一股脑倒出来,只是声音还发紧:“这位公子…… 怕不是本地人吧?是路过,还是在城里做买卖?”
文渊颔首时:“我是路过此地。”
李二柱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露出黄黑的牙齿,像得了彩头的孩童:“公子果然是外乡来的!不瞒您说,这地原是能浇上水的。往年雨水匀实的时候,这片田能打不少粟米呢。” 他蹲下身扒开干裂的土块,指腹蹭过坚硬的泥皮,“可这规矩…… 唉!越是天旱,水就越金贵。”
“什么规矩?” 文渊追问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是本地不成文的老例儿。” 李二柱往远处努了努嘴,“得先让那些戴乌纱帽的官老爷家浇,再轮到大户豪强,最后才轮到我们这些佃户、自耕农。今年旱得邪乎,渠里的水刚过镇子就被截干净了,我们这些人…… 连渠边都挨不上呢。”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头也垂了下去,盯着自己磨出老茧的脚趾。
年轻公子望着龟裂的田垄,喉间溢出一声绵长的叹息:“哎 ——” 那口气拖得老长,像是从肺腑深处拧出来的,惊得田埂边的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他抬手冲红裙女子招了招,指尖还沾着刚才抓起的干泥。那女子应声快步走来,金步摇随着脚步轻晃,却没发出半分声响,走到近前垂着眼帘听候吩咐。公子侧过身,凑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偶尔泄出的几个字 “都江堰”“刺史”“整治”“修葺”“雇工”,像石子投进深潭,惊得李二柱心头突突直跳。
红裙女子的头点得很勤,鬓边的金箔花钿在晨光里闪闪烁烁。末了她脆生生应道:“是,公子放心,小双都记住了。”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掠到马前。她左手按住鞍鞯,右足在地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像片红云般飘上马鞍,动作利落得让李二柱看直了眼 —— 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上马时总得两三个仆妇搀扶呢。
“驾!” 她轻夹马腹,枣红色的骏马扬了扬前蹄,顺着田埂撒开四蹄。马蹄踏过干裂的泥地,溅起一串尘土,不过片刻功夫,那抹绯红就成了远处官道上的一个小点,只余下渐渐消散的尘烟,在晨光里打着旋儿。
年轻公子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缓步走到李二柱跟前。月白锦袍随着动作漾起细纹,倒比田埂上的风还要轻柔些:“大哥,看这田里也没什么急活计,能不能劳烦带我们在周遭转转?” 他指了指远处连绵的农舍,眼尾弯起温和的弧度,“若是不嫌弃,午膳想在大哥家叨扰,米和肉我们都带着,断不会白吃你的。”
李二柱慌忙摆手,手背的裂口被风吹得生疼:“不嫌弃不嫌弃!公子肯赏脸,是小人的福气!” 他瞅着绿裙女子马鞍上的食盒,紫檀木的盒子上镶着银丝,怕不是能抵自家半年的嚼用。可一想到自家那三间漏风的土坯房,还有炕上躺着的病婆娘,耳根子顿时烧起来,“只是…… 只是家里实在脏乱,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
“无妨。” 公子笑得更温和了, “出门在外哪讲究这些?我就是想看看本地的风土人情,听听庄稼人的心里话罢了。”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锄头,递还给李二柱时,指腹不经意蹭过对方粗糙的掌心 —— 那双手布满老茧,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倒比田里的土块还要坚硬。
李二柱接过锄头,手心里沁出的汗把木柄濡湿了一片。他偷眼打量这公子,见对方正望着远处田垄上吃草的老黄牛,眼神里竟没半分嫌弃,倒像是真对庄稼事上心,心里那点拘谨渐渐松了些,忙不迭点头:“那…… 那小人这就领路!前头村西头有口老井,是前朝传下来的,就是今年旱得厉害,井绳都接了三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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