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透薄雾,染黄了黄河浑浊浩荡的水浪。河南葵丘的台土场,一夜之间被削为方正高台,仿佛一座巨大祭坛被赤脚踏于脚下。高台中央,立着黝黑的盟誓基石,在灼热干燥的空气里泛着压抑的光泽。齐国玄甲卫士腰悬长剑,身形笔挺地环立在土台边缘,面朝浊浪奔腾的方向纹丝不动,如同铁桩深钉入泥土。卫士们眼中血丝密布,身上皮甲浸透了夜露干涸凝结的白渍,却无丝毫懈怠,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远处模糊如云霞的各色旗帜和车影。高台下方,泥土混着青草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牲畜气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是祭台上昨日牺牲牛血干涸留下的印记。一只早起的鸦鸟从枯黄的野麻丛中惊起,扑棱着翅膀飞过卫士头顶,发出刺耳聒噪的“呱呱”声,旋即被更远处黄河沉浑的咆哮淹没。
齐桓公姜小白负手站立在盟台中央。鬓角斑白的发丝从玉冠边缘刺探出来,沾染些许清晨的水气。眼角的皱纹里深嵌着沧桑的痕迹,比两年前伐戎归来之时更深重了几分。他目光凝滞地眺望黄河翻滚的怒涛,像在凝视一面巨大的黄铜镜面,镜中映出的不仅是壮阔江山,更是一个老者逐渐消褪的神采,即使这身朱红会盟礼服衬得身形依旧挺拔,也难以完全掩饰岁月的重压。“河伯浩荡,”齐桓公声音低沉,如同喉咙里含了浑黄的河水,“小白昔日年少,今日垂垂。河水日夜不息奔入大海,孤之霸业,亦如春水不可久驻乎?”他宽大的袍袖被河风掀起一角,猎猎作响,露出袍下紧握着的、指节泛白的拳头。
身后传来微轻谨慎的脚步踩踏着沙石的声音,相国管仲身着一件半旧的深衣悄然靠近。他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里,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色,并非为这盟台之上将起的纷争,而是为眼前这位霸主眼底深处藏不住的疲态。“主公春秋正盛,何故有此嗟叹?”管仲声音平和如泉流,低低的如同耳语,“眼下盟会诸侯,正是主公伟业再创奇峰之时啊。”他微微躬着身,手捻着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衣袍袖口,似要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微尘,神情陷入更深的沉思,“周室虽衰,其名犹在。主公今日谦卑以奉王命,如北辰高居而众星拱卫,方足慑服天下诸侯……然则,”他话语一顿,声音更沉了一分,“今日诸侯之心,比九年前北杏会盟时更为涣散。鲁受其制而心有不甘,宋以商裔自矜,郑地当要冲心思游移,卫国主少国疑,许曹小国,唯恐卷入大国之隙。此番襄王赐胙殊荣,既是恩宠,亦是烈火。捧得高了,底下人的眼睛便都被灼得发红、发烫,照见的就全是主公您这身朱袍的光焰了。”
一阵宏亮号角声骤然撕裂清晨的宁静,如同利刃挑破了紧绷的丝绸。齐桓公与管仲同时抬眼望去。远方尘土滚滚腾空飞升,几队华盖装饰繁复的车马从不同方向急速奔驰而来,渐渐汇聚于黄尘之中,停驻在盟台外围。那些代表诸侯君权的车盖彼此交错映衬,在尘土飞扬中勾勒出不安分的轮廓,车轮碾压着湿软泥地的声响清晰可闻。
鲁侯车驾仪仗最为显赫。十六名精壮的赤帻甲士按剑拱卫,车辆饰以繁复云雷纹,铜辕在熹微的晨光里闪着幽冷的光。车已停稳,驭手垂手侍立,鲁侯却久久立在描金车栏前,并不急着下车。他头戴九旒的冕冠,玉珠沉甸甸地垂在额前,遮蔽了眼眸深处更深的盘算。那目光穿过飘拂于前额的玉旒缝隙,死死盯着被齐国如林的甲士和赤红大盾层层围护的盟誓台,眼神中的阴霾浓得化不开。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周礼在鲁地森严的血脉,想起了在长勺时对齐军鼓声的忍耐——那柄悬挂在心的利剑,从未放下。“今日之会,恐非止于尊王攘夷四字。”鲁侯喉头滚动,似有话语欲出,终化作一声短促的叹息,拂了拂宽阔的袖口,动作缓慢而凝重地踏下车辕。落地时,脚下微陷的泥泞让他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一名长须老者,鲁国的卿士,迅疾上前半步,低声道:“君上,齐侯排场虽大,然其势如日当空,烈极必晦。静观其变即可。” 鲁侯未置一词,只是袖中的手指蜷得更紧。
不远处是宋公的车驾。车盖不大,却极其精美,玄鸟纹饰在靛青底色上展翅欲飞,带着浓烈的殷商遗风。宋公挺直腰身立于华盖之下,面容线条硬朗如斧凿石刻。他鼻梁很高,紧抿的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嘲。“以姜齐之贱,会盟华夏之贵胄于大河之滨,挟天子以压诸侯……此等光景,岂非东施效颦乎?”他身旁一员身披重甲、神色剽悍的将领闻言,轻哼一声,眼神掠过远处桓公的朱红身影,如同审视一块田塍上的泥土:“君上高见。齐侯称霸,不过借天子之虚名、刀兵之实利。今日之盟,他若循规蹈矩,尚可共处;若有半分非分之举,” 将领粗糙的手指看似不经意地抚过腰侧的剑柄铜蟠虺纹,“便该让他知晓,何为真正的尊贵。” 另一旁,宋国的大司马,一位头发稀疏、眼珠灵活溜转的干瘦老者,连忙低咳一声,道:“二公子息怒。此处非宋都睢阳。且看,郑、卫的车也到了。” 宋公脸上那微妙的冰痕更深了几分,目光投向正在陆续抵达的卫、郑、许、曹等国车马,嘴角微微向下扯了一下,一个极其轻蔑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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