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的霜气来得一年比一年凄寒。周灵王姬泄心斜倚在冰冷的王座上,厚重的玄色纁衣徒然堆叠,却仿佛无法御寒,刺骨的凉意沁入骨髓深处。他微阖双目,听阶下一位来自东方的年老大夫颤声奏报,话语破碎,断续如同寒风里勉强粘连的枯叶。
“禀……王上……郑人今秋再度侵扰王畿麦田……我遣人诘问……彼辈竟……竟悍然驱逐天子使臣……”声音艰涩微弱,“更有……更有传闻……楚子已僭越用那车乘、仪仗……礼崩……王上啊……礼崩!”
老大夫匍匐在地,声音里浸染着无力的泣血悲鸣。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猛然袭来,姬泄心用手死死捂住嘴,整个瘦削的身子剧烈震颤着,几乎要散架。内侍官伯阳父神色紧张地趋前,想说什么,却被灵王一个极其疲惫的手势制止了。他咳喘稍定,目光掠过阶下几位形容枯槁却仍挣扎穿着褪色朝服的大臣,最终落在大殿之外。庭院尽头那两尊曾象征无上威仪的青铜神兽,如今在萧瑟秋风里瑟缩,锈蚀的鳞甲剥落处犹如溃烂的伤口,透着一股无言的颓败与朽气。寒鸦聒噪着掠过宫墙的琉璃檐角,爪子在瓦片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罢了……”他声音微不可闻,如同浮尘落于冰冷的青铜地面,“由它去吧……都……散了罢。”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胸腔里的空气,沉重地坠入空旷殿堂的沉寂之中。
重臣们面面相觑,喉结滚动,枯槁的面容上流露出难以尽言的复杂情绪,最终也只能黯然叩首,沉默地鱼贯退出。沉重的殿门闭合时,发出喑哑冗长的“嘎吱”声,像是碾碎了一段不堪重负的岁月。
宫殿深处重重垂落的锦帐里,隔绝了朝堂上空洞的威严。一个瘦小的身影像只受惊的小兔般猛地钻了出来,带着一股孩童莽撞的活力,撞破了这片沉疴般的死寂。
“父王!父王!”十岁的幼女姬璎,穿着大红锦织的小坎肩,蹬着精巧的鹿皮短靴,眉飞色舞地挥动着手臂,“你听见了吗?又响了!又响了!”她红扑扑的脸颊因为奔跑和兴奋泛着光泽。
姬泄心脸上紧绷的肌肉如同冰封春水初遇暖阳般,一点点艰难地、柔和地松弛开来。他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望去,窗外天空灰白,秋风萧瑟,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痉挛般抖动。
“璎儿莫嚷,”他试图维持语调的平稳,但那掩饰不住的虚弱像细沙一样从声音的缝隙里泄出,“哪有什么响动?”
“真的有!真的有!”姬璎急得原地跺脚,小脸涨得更红,“吹笙的声音!特别特别好听!父王你仔细听嘛!”
“唉……”姬泄心长长地、极慢地叹出一口气,这叹息仿佛从五脏六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生命本身的沉重,“是你大哥留下的旧曲……在风里……在树上……”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他伸手,微颤的手指艰难地在案几下摸索了好一阵,才终于触碰到了那个藏在最深处的东西。他慢慢地、无比郑重地将它抽出——那是一管用细密雅致的紫竹制成的笙箫。它的表面在岁月和人手的无数次触碰下已然温润如玉,闪着一种沉静内敛的光华。姬泄心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拂过上面每一根细管,最终停在一个不显眼的接口处,那里有一道微小却依然明显的裂痕,如同记忆深处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痕。
他不再言语,只是低着头,将那冰冷的竹管紧紧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上。殿宇深处盘旋的阴风呜咽着,像无家可归的孤魂,穿过早已松动脱榫的窗棂缝隙,卷起帷幔飘动,发出簌簌的低鸣,宛若一曲寂灭的悲歌,应和着父亲此刻无声却汹涌如潮的哀伤。
他指尖触碰着笙管上的裂痕,轻微的磨损感直透心底。姬璎安静了下来,困惑地歪着小脑袋,看着父亲眼中漫上的水汽。
那个名字,那个缠绕了他整整二十个春秋的身影,又一次不可抗拒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被高热折磨的意识里——晋儿。
他记得那是怎样的一个春日。洛水岸边的柳枝刚刚染上极鲜嫩的新绿,被温煦的风揉成了一片流动的碧烟。年轻的姬晋斜倚在河畔亭阁的雕栏上,手里托着新斫成不久的竹笙。阳光慷慨地洒落,把他初着青色暗纹深衣的身形勾勒得清俊挺拔,唇齿间的微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忧意气。笙管被他的气息轻轻唤醒,初时只是一阵细微而灵动的跳跃,如同清泉在石上碰溅。紧接着,几个明亮的音阶流淌出来,那么清亮悠扬,一瞬间,连风都好像被这乐音驯服了,温顺地绕过,河面亦被抚平。
更令人惊奇的是,不知从何处林薮中,几只罕见的雪白色羽翼的雀鸟竟循着这乐声翩翩落下,轻盈地停在亭角的琉璃瓦上,歪着小小的脑袋,好奇地“啾啾”低鸣,竟像是要与这笙声相应和。姬泄心那时是储君,正立于亭中陪伴父王,见此情景,年轻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骄傲,目光紧紧追随着亭下那个沉浸在音律之中的身影,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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