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在简上刻下“桑伯”二字,虢仲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詹父自诩正直,若知悉此事,或有微词。然老物已残,若索要赔偿,恐显刻薄;若不赔,或有损其清名。此事,只消教坊间那几个爱传是非的‘快嘴’人知晓便是了。他们嚼舌头的本事,远胜你的快马。”
虢孟再次发出一个深沉如瓮的“诺”。车外的喧闹声似乎更近了些,隔着厚重的垂帘也能听到小贩嘶哑的叫卖和车轮碾压石板的声音。驷车驶出了宫城范围,外面更嘈杂,也更污浊。刻刀又在简上留下了最后几笔。虢仲停手,吹开简上的细屑。竹简素面洁净的字痕,如同他此刻的目光。
“寻个牢靠的,把这些零散言语,”虢仲将刻好的简片逐一递给虢孟,动作随意,仿佛递出的只是无关紧要的饮宴邀帖,“不显山不露水地,传到该听到的人的耳朵里。懂?”
“唯!”虢孟这次应得短促而笃定,如兵器出鞘摩擦的一声脆响。他接过那些冰凉沉重的竹片,收入那只雕饰着古老云纹的盒中,轻轻盖上盒盖,动作熟练而带着一种虔诚的谨慎。盒盖合拢时,发出一声轻微而沉闷的咔哒声,如同一个预定的机关就此锁死。
车轮辘辘碾过地面细微的沟痕,车身便随之轻轻摇晃,如同水面沉浮的枯叶。车外的喧哗声浪仿佛被一层厚厚油脂隔开,显得模糊而嗡然。那声音里包含着整个镐京的生命力——嘶哑的叫卖声,木轮碾压硬土的咯咯轻响,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低劣酒气与牲畜排泄物的腥臊,混杂着初夏阳光炙烤灰尘特有的焦枯气味,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浊流。虢仲靠回兽皮软垫深处,闭目养神,手掌下意识地虚握了一下,仿佛仍在确认那枚作为卿士信物的大玉圭确已安然在握。
空气骤然变得滞重而不同。原本充斥着日常声响——孩子们的追逐嬉闹、妇人舂米的闷响、土狗懒散的吠叫——的村庄角落,被一种庞大、沉重、不容置疑的碾压声填满。无数穿着相同褐色皮甲与草鞋的脚掌,践踏着齐膝高的麦田。尚带着青涩汁液的麦穗成片倒下,脆嫩的秸秆在重压下断裂,发出细微、密集又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扬起的黄尘混杂着麦子破碎后散发出的清新却又荒诞的微甜,在午后的阳光里漂浮弥漫。
农夫二梁正埋首给自家那块豆田锄草,那轰隆之声由远及近,混杂着金属摩擦和沉重的脚步,如同沉闷滚雷压向地面。他惊愕地抬起沾满泥垢的脸。他的田地恰在村边,紧邻一条被无数车马行人踩踏过无数遍的夯土硬道。此刻,这条灰扑扑的硬道上突然挤满了人,是望不见头也瞧不见尾的行军队伍。车是兵车,轮子巨大,缠着湿漉漉的泥浆;人是兵士,沉默得像块块会移动的石头,只有兵器铠甲在走动中互相磕碰,擦刮出一片连绵不绝、让人牙根发酸的金石噪音。
他们的队列粗暴地碾过道旁二梁那几畦正抽穗的粟米田。青绿的茎叶在沉重军靴下像薄冰般脆弱地断裂倒下,被踩进松软的泥土里。
“哎呀!粟!我的粟!”二梁脑中轰然,什么也顾不想了,丢下锄头便不管不顾地朝着田里直扑过去,双手张开似乎想把倒伏的粟苗护住,“停……停脚啊!军爷们停停脚哇!”
一支冰冷粗糙的戈柄猛地横在他胸前,像抵住一根毫无分量的秸秆。戈刃那冷硬的圆弧悬在二梁喉咙前方寸之地,闪动着令人心悸的寒光。握着长戈的年轻士兵瘦削得像根竹竿,眼白却多,眼神凶狠而空洞,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士兵的下唇绷得紧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吼叫什么,但最后只是猛地朝二梁啐了一口浓重的唾沫。
粘稠发黄的液体夹杂着腥臭的气味,越过二人之间短短的间隔,“啪嗒”一声落在二梁额头上。二梁浑身僵住,眼睁睁看着后面更多粗壮的腿脚从身边不断流过,无情碾入那片他辛劳数月、视若珍宝的粟田深处。那些穿着统一草鞋的脚像无数沉重的石碾,冷酷地将破败的茎叶踩进泥泞里。
“活腻了?!”一个粗嘎的声音从队列深处传来。一张被灰尘蒙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脸孔探出人群,下巴上一片胡子拉碴。他没看二梁,眼光却在那年轻士兵和戈上扫了一下,带着一种见惯不惊的麻木和冷漠的警告。
一阵巨大的喧嚣声忽然在头顶响起,刺破这片沉重的死寂。二梁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沿着高高扬起的车辕攀爬上去。一辆巨大的驷马战车正碾过道路的拐弯处,沉重的车轮陷入一处松软的泥土坑洼里,发出吱嘎扭动的声响。车前骏马高大健美,油亮的棕色鬃毛在阳光下如同融化的琥珀。驾车者是个身板厚实、脸面被久经沙场的风吹出沟壑的汉子。他旁边立着一个身形挺拔、身披纹饰繁复华丽青铜甲胄的将领,手持一根象征权力的青铜节钺,冷峻的目光仿佛冰封的湖面,穿透被马蹄和士兵脚步搅起的滚滚烟尘,扫过二梁僵立在田埂边的身影,没有丝毫停留,如同掠过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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