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的幽暗仿佛某种活物,吞噬着每一寸光亮,却又在墙壁正中巨大的篝火盆里投下狂暴跃动的赤红光晕。青铜兽首火盆形似饕餮怒张的巨口,那不安分的光焰啃噬着上方的低垂烟气,如同困兽撕扯无形的牢笼。火光舔舐过堆叠如山的丝帛诏书,桑叶与朱砂混合的陈旧气味弥漫其中。郑庄公握着一管温热的紫玉管笔——那是从洛邑宫深处流出的物件,如今仿佛一小块凝固的骨血,沉甸甸坠在他掌中。笔尖饱浸的丹砂在最后一份奏告的“郑”字上悬停,那浓稠的血色尚未落下,字迹却已被灼得滚烫。
“咔哒…咔哒…” 细微的木履声在死寂里突兀地刺破空气。郑庄公无须抬眼,余光已捕捉到那件拂过冰凉地面的黑底赤纹深衣下摆。像不祥的鸦羽,无声地滑入这权力的幽隅。
渠伯停在丈许开外,隔着扭曲火光与蒸腾烟气躬身,声音如同陈年桐油,缓慢而滑腻:“郑伯。” 火光在他低垂的脸上跳跃,嘴角一丝微不可察的扯动,辨不清是谄是讽,“陛下传唤,即刻前往明堂议事。”
那滴饱含朱砂的沉重笔尖终究落下,在“许田春祭需供太牢三牲”的批注旁凝聚成圆,黏稠欲滴,宛如一粒刚渗出的血珠。郑庄公无言地搁下紫玉笔。笔管轻碰乌木镇纸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像裂帛一样,将凝重到窒息的空气划开一道缝隙。
明堂空旷冰冷,高耸的廊柱形如沉默的铜铸巨灵,支撑着上方望不见顶的浓黑穹窿。桓王的身影被几簇摇曳的烛火投向远处的地面,单薄得几欲消散。两侧侍立者泥塑般垂首。唯有一人如墨竹般立在御座旁——周公黑肩。那向来低垂的眼睑此刻悄然抬起一线,冰凉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郑庄公的背脊。一丝带着寒意的蛛丝,仿佛已缠绕而上。
“郑卿。”桓王的声音打破凝滞,少年人嗓音拔高又陡失底气,显露出尖细薄脆的本相,字句撞在空旷石壁间,徒留干涩回响,“春祭已毕,卿为国操劳日……”话音磕绊停顿,似乎后文在舌根辗转研磨。
周公黑肩恰到好处地向前挪了半步,姿态谦卑如泥土,嗓音却清越得如同玉磬交击:“陛下体恤郑伯为国殚精竭虑,心下难安。特旨意,自今日起,请郑伯长驻郑国封地颐养,王庭繁杂庶务……”他略作停顿,确信每一个词都烙铁般烫在对方心上,“……陛下亲躬自省。”目光陡然锐利,“另则,太庙那柄先王所赐、用以肃正朝仪之钺……该当回归祖廷供奉了。”
空气瞬间冻结。侍立的人群头颅压得更低,只余一片静默的头顶。郑庄公眼底爆出一粒微小的灯花,他牙关中清晰传出“咯”一声轻响,如同青铜在暗哑地相互摩擦。少年天子的目光试图捕捉郑庄公的脸,却被一层无形障壁推开,慌乱地跌落在御案一角狰狞的饕餮兽首上,仿佛那冰冷青铜更能撑起摇摇欲坠的胆气。
就在黑肩尾音未落之际,渠伯的身影已如幽魂般在大殿门口逆光处的阴影里浮现。四名高冠黑衣的内侍无声趋前。两人同托一青铜盘,上覆厚重的玄色锦缎,缎下物事棱角分明,透着器物冰冷轮廓。另两人则捧着那件尘封太庙的旧物——青铜斧钺。岁月蚀刻的铜绿盘踞在锋刃边缘,斧面上象征王权与秩序的雷纹饕餮已模糊不清,但在惨淡光线里,依旧折射出锐利、深冷、浸透岁月血光的幽芒。
那光直刺郑庄公的眼底。渠伯面孔无波,动作如同磨钝了情绪的仪轨,他双手伸向那托盘上覆着黑帛的权柄,庄重中透出麻木,“太庙礼器,请郑伯……归还王礼大器。”声音平板,一个字一个字拖得漫长,如同冰冷的青铜钉,缓慢而坚定地楔入死寂空间。
郑庄公沉默如渊。视线越过渠伯,盯在远处御座上紧绷的少年身影上。桓王竭力维持着睥睨,下颌线条刚硬,十指却死命抠入御座扶手上髹漆描金的华丽纹路深处。那沉默像一柄无形的钝锯,在缓缓切割少年人绷紧的神经。空气仿佛凝固成粗糙陶坯,每一次呼吸都艰涩欲裂。
“咔!”一声细微又刺耳的碎裂声,在大殿死寂中炸开,异常清晰。桓王猛地一颤,下意识松手。低头,御座扶手边缘,一小片描金朱漆已悄然剥落。那点微不足道的瑕疵,在少年惊惶的眼中瞬间放大,如同被撕破的尊严本身。
所有故作姿态的凝固轰然瓦解!桓王骤然站起,袍袖带翻了御案上那支精巧的青铜水鼎,鼎中用于润笔的清水泼洒而出,银蛇般在案上蜿蜒流淌,那水流漫开的深色湿痕,冷酷而无声。
“郑伯——!”他声音拔得更高更尖,企图压过那份耻辱,尾音却彻底破碎变形,裹挟着难以抑制的颤栗吼了出来,“……年高体衰!该……该回封地休养!钺……钺归太庙!今日……今日便行!”嘶哑破碎的词句被他狠狠掷向空旷殿宇,徒劳地撞击着冰冷的雕梁画栋。
少年王的失态怒吼仿佛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瞬间紊乱的涟漪。渠伯那张万年不变的平板面孔终于裂开一丝缝隙,瞳孔骤然缩紧,捧着黑帛托盘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四名内侍僵立原地,捧着斧钺的手臂肌肉紧绷,茫然失措。殿中唯有那摊倾泻的水流,执拗地向着桌案边缘无声流淌,最终,一滴、一滴,敲打在冰冷地砖上,声音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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