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青铜兽面纹方鼎矗立在殿侧,兽口狰狞,鼎腹内炽热的炭火无声地燃烧着,火光跳跃,映照着鼎身上饕餮纹那贪婪吞噬一切的巨口,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大殿里的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这寒冷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权力更迭的缝隙中悄然蔓延的阴郁和不确定性。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无论忠奸善恶,都聚焦在玉座上那年轻而沉默的身影上。那些目光中掺杂的成分复杂无比:对新王能否支撑危局的深沉探究,对自身利益或前程的隐晦期待,更有对青年主君的、不易察觉却又如芒在背的轻慢——那是对经验的迷信,对血脉天生的质疑,更是长久以来对一个沉默符号习惯性的俯视。
片刻难熬的死寂之后,一个身影动了起来。正是上大夫杜元,他那矮胖的身躯裹在华贵的朱色深衣里,面皮白净,此刻因殿内炭火或内心的激动而微微泛红。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空阔深广、只有呼吸声的大殿里显得异常尖利,甚至带着点刺耳的回响:“王上初登大宝,万机待理,千端待举!如今国朝甫定,威德未显,今岁西鄙诸方国如羌方、土方之流,竟敢视王命如无物,贡赋逾期未至!此乃藐视我大商天威,绝不可姑息!臣以为,当速遣一得力之臣,率精锐王师前往征讨!铁戈所指,血溅荒原,必使其肝胆俱裂,尽献财货人丁,以示王化之严厉,正我大商不朽之威仪!”他顿了一顿,白胖的脸上浮现出踌躇满志的神气,目光扫过几位与他亲近的将领,“臣不才,愿为王驱使,荐大将戈达……” 杜元的声音如同投入一片幽深死水潭的石子,带着自以为是的激越和邀功的热切,却没有激起前方玉座上哪怕是玉藻最轻微的一次晃动。武丁端坐如同殿中供奉的神像,只是透过不断晃动的玉藻,目光平静地落在杜元那张因夸夸其谈和热血上涌而愈发红润的脸上,那目光深不见底,没有赞许,没有疑问,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温度,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平静。杜元激昂的话语卡在了喉咙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宽大的袍袖下手指无措地捻着衣角,等待了数个难熬的喘息,目光急切地在玉冕之后探寻,然而那新王的身影依旧纹丝不动,沉默如山岳。杜元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讪讪地躬身,又等了两个心跳的时间,终究是拖着发僵的双腿,一步步挪回了自己的班列,脸颊两侧的肌肉微微抽动着。
杜元的退却并未缓解殿内的压抑。另一位须发花白如芦苇,面容枯槁愁苦的老臣,亚卿祖己,紧紧锁着眉头上前一步。他的声音带着长久忧思的沙哑和沉重的愁绪,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力气从胸膛里挤出:“王上明鉴!如今国之大患,岂在边鄙?臣听闻洹水以北,去岁即遭百年不遇之大旱,千里赤野,颗粒无收!入冬以来,冻毙者枕藉于途!及至开春,蝗虫又起,遮天蔽日,啃噬尽最后一点残存之青苗!此乃天灾叠降,民心摇动啊!如今饥民哀嚎于野,饿殍塞阻沟渠,流民为寻一口活命吃食,拖家带口,如蚁群迁徙,沿途多有劫掠杀伐之惨剧!饿殍遍野之祸,尤烈于戎狄寇边!臣恳请王上念及苍生涂炭,速开常平仓廪,调拨米粮,亲遣忠贞干吏前往赈济!此乃解民倒悬之圣心仁政!更需即刻遣国中德高之大巫,焚献巨牲,祷于山川河岳、日月星辰之神灵,祈求上苍哀悯,赐我甘霖,止息蝗祸!此乃安抚民心,弭平祸乱之根本啊!”祖己的声音饱含真切的焦虑与急迫,带着泣血的恳求,在大殿空旷的穹顶下回荡。然而,玉座之上,依旧是一片能把心脏冻结的沉默。武丁只是极其轻微地抬了抬眼皮,目光似乎穿透了祖己那枯瘦悲怆的身影,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看到了千里之外洹水北岸那龟裂如蛛网、寸草不生的土地,看到了倒毙路旁、衣衫褴褛、枯槁如柴的尸骸,看到了那些失去一切希望的流民眼中绝望的绿光。但他紧抿的唇如同被冰封的河流,未发一言。
殿内的空气因为这持续得令人发疯的沉默,如同被冻结的青铜熔液,沉重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摩擦肺腑的痛感。死寂无法维持太久,细碎的、极力压低的窃窃私语声开始如同深冬墙角钻出的风般在殿中角落蔓延开来,相互碰撞,如同看不见的细小冰凌在地面窸窣刮擦、蔓延:
“王上……究竟何意?不言不语……”
“唉,莫非哀思深重,以至于神魂受扰……”
“终究是弱冠之年,骤承大位,心志摇动……”
“甘盘大人……您老德高望重……”
“冢宰大人,国事当前,不能徒留新王如此消沉啊!”
议论声开始汇聚成细流,又汇合成一股无法忽视的暗潮。最终,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或试探或求助地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文武百官最前列、离王座仅数步之遥的冢宰甘盘。这位须发如雪、额上沟壑记载着数十年权力风云的老臣,一直半闭着眼睑,如同在养神。直到此刻,他缓缓睁开了那双苍老却绝无半分浑浊的眼睛。那眼神并不黯淡,反而在睁开瞬间爆射出鹰隼般锐利的精光,带着一种无形的、沉淀了数十载的威压。他先是用这目光缓缓地、沉重地扫视了一圈殿中所有的臣子,那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细碎的私语如同被寒霜冻结的虫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大殿彻底死寂下来,连方鼎中炭火爆裂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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