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冰得如同浸透了碎铁渣子,呼呼刮过子昭耳廓,吹得脸上皮肤生疼。殷都城巍峨的兽吻在昏黑天幕下耸立着,沉默的庞然大物显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冰冷姿态,恍如巨兽蛰伏,将他那十四岁的稚嫩身躯衬托得格外渺小单薄。
一辆简朴得与身份绝不匹配的犊车停在宫门最为幽暗的角落阴影里,只套了一匹寻常马匹。没有彩绘华盖,没有响彻寂静的青铜銮铃,车壁粗糙,透着一种压抑的沉默。车辕旁立着他那从不苟言笑的父王小乙。
小乙身形挺直如松,在朦胧夜色中犹如一尊沉默的石像。他手中托着一叠衣物,是寻常农夫才穿的粗砺麻葛短褐、束腰麻绳,以及一双硬邦邦、硌人脚趾的蒲草履。小乙的神情古井无波,那沉静的目光中却深蕴着某种不容抗拒的意志。他没多给子昭解释一句。
“穿上。”只两个字,简短得如同冷硬铁块砸在地上,没有暖意亦无一丝回旋余地。
老寺人丙禾的眼泪在他干瘪多褶的脸上无声地流淌,聚在沟壑纵横之处,映着远处宫门微弱的火把光,亮晶晶一片。他哆嗦着手,将一件带着尘土腥气的麻布襦衣披在子昭肩头,又在腰间系上那根勒得人喘不过气的麻绳。当触碰到小王子细嫩得像初生藕节的手腕时,丙禾的枯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慌忙跪倒,从怀里摸出被体温煨得微温的半枚青玉璋塞进子昭的手中,又紧紧握了一下,急促地低声叮咛:“旬王子……老奴……老奴只盼有生之年,能再见小主人回来。”
“走。”
小乙似乎对这场告别感到了一丝不耐,声调平平催促,没有半分温度。
粗糙坚硬的蒲草履硌着脚底,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凹凸不平的石子上,子昭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般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咬紧牙关,努力跟上父亲的步伐,心中却充满了疑问,父王要他做何事?这如同酷刑的装束又是何意?难道是要他化身奴隶受难?身后是殷都,是他熟悉的王城高墙,此刻却像一头巨兽张开的无底巨口,森森然要吞噬过往的一切。而身前,只有冰冷的犊车车厢,未知与黑暗深不见底。
犊车在坎坷的道路上剧烈颠簸,车轴摩擦发出痛苦呻吟般的吱呀声,似乎下一刻便要四分五裂。子昭蜷缩在狭小而坚硬的车厢底部,每一次晃动都把他的身体重重地抛起又砸下,骨架随之发出闷响。浓重汗酸味夹杂着牲口特有的腥臊气,钻入他的鼻孔,冲得他头晕目眩,一阵阵恶心泛上喉头。这气息比他此前在王宫中所嗅到的一切气味都更浓郁且刺鼻,仿佛无数细针在刺扎着娇贵的嗅觉。车壁外沉沉的夜色中,犬吠声或近或远地响起,粗野陌生,刺破无边的沉寂,使他无端打个寒噤,每一根细幼汗毛都不由自主倒竖起来。
不知颠簸了多久,终于,“吁——”,车夫一声略显嘶哑的吆喝中,颠簸停止了。
子昭扶着冰冷的车厢壁,腿脚酸麻发软,艰难地爬下犊车。刺骨的凉风猛地扑到脸上,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天色已透出微薄的鱼肚白,清冷晨雾如同流动的薄纱,无声地覆在眼前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这是一方村落,稀稀落落散布着十来座低矮的草顶泥坯屋子,像是随意丢弃在灰沉土地上的土疙瘩。几排高矮不齐、树干虬结的桑树和榆树,像一队队风霜蚀刻的老兵,静默地立在村外荒野之上。而远处,在晨光熹微的边界线上,大片深褐色田野如同未经打磨的陈旧陶盘,僵硬地一直铺展到视野穷尽处。空气很冷冽,吸入肺腑有股泥土腐殖质的特殊气息,其中隐约搅合着牲畜粪便和某种烧柴草后残留的烟焦味,沉甸甸地坠在喉头,使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压抑与恶心。子昭下意识用袖口掩了掩鼻子,随即又觉得不妥,轻轻放下手,只是眉头紧紧锁成一个疙瘩。
一个身影从一座最矮的泥屋门框里悄然滑出,步子沉稳无声。来人身材瘦削而精悍,裹在一领泛白的粗麻衣里,皮肤黝黑粗糙,像是被烈日和寒风反复揉搓过千百遍的古旧皮革,深深印刻着沧桑的纹路。他并未下跪,只微微躬了躬腰背,动作流畅而节制,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飞快地在子昭和小乙之间掠过,旋即垂落眼帘,声音粗哑低沉道:“王,来了。”
小乙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子昭年轻而带着明显困惑的脸庞:“此人名甘盘,曾为王师。今日起,旬,你便在此处,听命于甘盘,学做人,学……知道为庶民的艰难。”他顿了顿,指向远处朦胧的田野,“那田间,那里,便是你未来之师。去罢。”
“父……”子昭喉头一梗,小乙的脚已毅然踏上犊车踏板。车辙卷起一股微湿的尘埃,瞬间便将他模糊的身影吞没在清晨稀薄的雾霭之中。他呆呆地站着,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初升的阳光带着清冷意味爬上树梢,斜斜投在脚边冻硬的土块上,将一切染上一层茫然的金黄。手中攥着的那半块玉璋微微发烫,似乎成了他王族身份最后的微弱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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