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庙前支起块破木板,布幡"唰"地抖开,墨迹未干的字在晨风中晃:"赘婿陈默,代写家书,一文钱一封。"
围观的百姓缩在墙角,有人扯了扯粗布衫角:"不是说执刀圣主能飞天遁地么?
这...这怎么像个卖字的穷书生?"
"嘘!"老屠户王二麻子搓着皴裂的手,"前儿影阁的人说圣主被奸人算计,要咱们别信神神鬼鬼的——可这...这真能是陈公子?"
陈默垂眼拨了拨砚台里的墨,指腹蹭到砚边缺角,那是三年前在宰相府扫院时,被苏清漪的侍女撞翻的。"一文钱,写不写?"他声音轻得像檐角漏下的雨,却让人群里最前排的老妇抖了抖。
老妇的裹脚布沾着泥,青灰头巾下露出半张皱得像橘皮的脸。
她颤巍巍摸向布幡,枯指在"赘婿"二字上摩挲:"能...能帮我写给战死的儿子么?
他在北疆守关,去年冬月没的..."
陈默抬头,斗笠檐下露出半张清瘦的脸。
老妇突然想起儿子离家前的模样——也是这样,眼里有火,却藏得很深。"您说,我写。"他抽了张毛边纸,笔锋在墨里浸得透了。
"狗剩啊,娘今日去西市买了块红糖。"老妇的声音抖得厉害,"你走那年说想吃糖瓜,娘没舍得买...现在攒了三个铜子,够买半块了。"她突然捂住嘴,眼泪砸在纸角,"你爹的咳嗽轻了,就是总对着你空着的碗发愣...前儿有个小叫花子在咱家屋檐下躲雨,你爹把你留下的旧棉袄给了他,说像你小时候。"
笔锋顿了顿。
陈默想起昨夜在破庙听见的哭声——也是个老妇,跪在泥里求"执刀圣主"让儿子活过来。
他蘸了蘸墨,继续写:"狗剩,娘不怨你。
你走时说'守好关,家里就暖了',娘现在信了。
昨儿隔壁李婶说看见你在云里笑,可娘知道,你就在娘的糖罐里,在爹的旧棉袄里。"
末尾,他添了句:"一个还没死的废物女婿 代笔"
老妇捧着信时,手背上的老年斑都在颤。
她突然跪下来,额头要碰地时被陈默托住:"您这是折我寿。"
"可...可他们说您是神..."
"神不会写家书。"陈默指腹蹭过她掌心的老茧,"神不会知道糖瓜甜不甜,不会知道旧棉袄暖不暖。"
那夜,老妇蜷在漏雨的土炕上,灯芯"噼啪"炸了朵灯花。
她迷迷糊糊看见儿子穿着染血的甲胄站在床头,腰间的佩刀还滴着冰碴子。"娘,"他笑着摇头,"他不是神,他是替咱们扛刀的人。"
老妇惊醒时,信上的墨迹被眼泪泡开,"废物女婿"四个字晕成模糊的团,像团要烧起来的火。
第二日未时,破庙外传来木屐踏过青石板的轻响。
帝阙老僧的灰布僧袍沾着露水,百纳鞋上还粘着半片京都城外的野菊。
他在庙前合十,声音像晨钟撞过古寺:"执刀者若成神,天下必再乱。
因神无错,故无人担责。"
陈默正蹲在檐下给小叫花子补鞋,抬头时看见老僧颈间挂着的铜铃——纹路像极了龙渊祭坛下的刻痕。"大师怎么找到这儿的?"
"因你插的那根棍。"老僧抬手,铜铃"叮"地轻响,"木生新芽,是为破局。"他解下铜铃递过去,"摇一次,可震散百人心蛊;但每响一声,你便多忘一人。"
陈默指尖抚过铜铃上的锈迹,想起程雪说的"神格剥离"。
他突然笑了:"正好,我也该学会不用名字活着了。"
第三日清晨,京都鼓楼的飞檐刺破晨雾。
陈默站在楼顶,铜铃在掌心沉得像块铁。
他望向七州方向,那里的晨雾里浮着若有若无的金光——是观星坛的残念在苟延残喘。
"当——"
第一声铃响,迎圣祠内三百信众同时呕出金血。
老妇眉心的蛊甲"咔"地碎裂,她摸着自己滚烫的眼眶,突然想起儿子临终前说的"娘,别哭"。
第二声,天机阁残党藏在暗阁的《封神策》腾起黑烟。
为首的老者瞪圆眼睛,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不可能!
信仰之力怎么会..."
第三声,程雪的罗盘突然爆出刺目白光。
她望着罗盘中心重新流转的龙纹,终于松开攥得发白的手——那道困了陈默三年的命格里,终于透出活人该有的烟火气。
第四到第六声,七州观星坛依次崩塌。
最后一座倒在北疆时,守关的小兵正捧着家书抹眼泪,抬头就见漫天金粉里,写着"代笔人:陈默"的纸页正飘向他。
第七声落时,陈默的太阳穴突突作痛。
他想起苏清漪昏迷前攥着他衣角的手,想起柳如烟说"陈公子,影阁从今往后只听你一人"时的笑,想起裴照断袖下还在渗血的伤口...这些记忆像被风吹散的纸灰,可他握铜铃的手更紧了。
"我不是来受你们拜的!"他举起木棍,青金刀穗在风里猎猎作响,"我是来告诉那些想造神的人——"
"这江山,容不下第二个皇帝!"
远处云层突然裂开道缝隙,青金光芒如刀劈下,正照在破庙前那根木棍上。
昨夜还贴着地面的新芽,此刻已抽出半尺高的茎秆,叶片上凝着的晨露,像极了某种即将破土的锋芒。
铜铃七响之后第三日。
宰相府东院的海棠开了。
苏清漪的病榻前,药炉里的苦香漫得满室都是。
丫鬟正换着凉帕子,突然手一抖——那只搁在锦被上的手,苍白的指尖,正缓缓,缓缓,勾了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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