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归镇的港口,一艘来自中原的商船卸下货物后,并未立即装载新的土产离去。船主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密封严实的樟木箱,郑重地交到共理堂轮值理事的手中。
“这是张承张大人,以及京中几位大人,辗转托付,务必送至林先生手中。”船主低声道,神色恭敬。
木箱被送到林弈面前。打开后,里面并非金银珠玉,而是厚厚一摞书稿,最上面一册的封面上,是林弈亲笔所书的《格物天工全书·卷一》。下面则是其余各卷,以及大量补充的手稿、图样。除此之外,还有几封书信。
林弈拿起最上面一封张承的信,展开阅读。信中写道,自数年前偶然得到《格物天工全书》的部分残卷,惊为天人,遂暗中派人多方搜寻、抄录、整理,历时数载,方得此相对齐全之稿。如今朝中虽稳,然窥北方强邻、西洋番舶,皆有技器之长,深感“格物致用”乃强国之基。张承与几位志同道合之臣,欲将此书刊印,推广于天下,恳请林弈准许,并望能得先生后续修订、增补之稿。
林弈放下信,手指拂过那叠凝聚了他半生心血的书稿。书中系统阐述了他对物理、化学、生物、农工、水利、机械等各领域的理解与探索,不仅有原理,更有大量可操作的“法”与“术”,从水轮驱动、杠杆省力,到金属冶炼、作物嫁接,再到简易几何、计量标准,包罗万象,且力求深入浅出。
他沉默良久,最终对王芸淡然一笑:“本以为此书将随我埋没于此,不想……种子既已乘风而去,便由它自己寻找土壤吧。”
他并未回寄书稿,只修书一封给张承,言明此书既已送出,便任凭处置,望其善用,利国利民。同时,他也将望归镇这几年在农业、医药、织造等方面的新发现、新改进,整理成册,一并交付。
这封回信与新的知识,随着商船,再次驶向中原。
数月后,神京城乃至各大州府的书坊间,悄然出现了一套装帧朴素、内容却石破天惊的巨着——《格物天工全书》。起初,它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只在少数对“奇技淫巧”感兴趣的工匠、医者或不得志的文人之间流传。
但很快,其威力便显现出来。
江南织造衙门,一名老工匠依据书中改良纺机的图样,与木匠合作,造出了效率倍增的新式织机,引得官方重视,迅速推广。
黄河沿岸,一位知县参照书中的水利篇,组织民夫改造旧渠,引淤灌溉,使得大片盐碱地渐成良田,政绩斐然。
北地边军,工匠尝试用书中所述的“焦炭”冶炼法,竟炼出了品质更佳的生铁,用于打造兵甲,坚韧异常。
京郊皇庄,农官试验书中所载的“选种”、“轮作”之法,次年粮食产量竟有明显提升。
点点滴滴的实效,如同星火,开始燎原。皇帝赵琰在张承等人的奏报下,敏锐地察觉到这套书籍的价值,虽未明旨推崇,却默许其流传,甚至暗中命将作监、司农寺等衙门择其要点研究、试用。
一场静悄悄的技术变革,开始在帝国的肌理中酝酿、扩散。它不似政治风暴那般剧烈,却更深层地改变着生产方式,提升着国力底蕴。许多秉持“君子不器”观念的守旧文人起初对此嗤之以鼻,但当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粮食增产、器物改良、河清海晏——时,也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这些“实学”的价值。
与此同时,关于海外“望归”之地的零星消息,也随着往来商船,如同随风飘散的柳絮,悄然落入中原士人的耳中。
起初,只是些模糊的传闻:那里没有皇帝,没有衙门老爷,众人推举贤能共理事务;那里孩童不论出身皆可入学,所学不仅有圣贤书,更有百工技艺;那里的人似乎不知“尊卑”为何物,工匠与学者同桌议事,妇人亦可执掌医舍、工坊……
这些传闻,在等级森严、礼法严密的中原社会,听起来简直是离经叛道,匪夷所思。多数士人闻言,不过摇头一笑,视之为海外蛮荒之地的愚昧妄言,或商贾为标新立异而编造的奇谈。
然而,对于一些心怀理想、或对现状有所不满的年轻士子与底层知识分子而言,这些零碎的信息,却像是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众人推举……共理事务?”一个在书院中备受门第压制的寒门学子,在夜深人静时,对着烛火喃喃自语。
“孩童皆可入学,所学兼及百工……”一位开明的乡塾先生,看着自己那些因贫辍学的学生,陷入了沉思。
“夫人执掌医舍工坊……”某位精通医术却因性别只能困于后宅的女子,心中第一次燃起了微弱的、名为“可能”的火苗。
这些思想的碎片,无法公开讨论,更不可能见诸文字,却如同地下的潜流,在沉默中悄悄涌动、渗透。它们冲击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固有观念,动摇了“君权神授”、“等级天命”的绝对权威,虽然微弱,却埋下了怀疑与反思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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