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匡瑾年端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鎏金蟠龙纹扶手。那蟠龙张牙舞爪，龙睛嵌着两颗西域进贡的鸽血石，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仿佛随时会腾空而去。
每当他指尖划过龙鳞纹路时，都能感受到工匠当年錾刻时留下的细微凹凸——这是母后特意嘱咐的，说是要让继位者时刻记得"如履薄冰"四字。
这龙椅是先帝命人打造的"警醒椅"，靠背笔直如剑，扶手坚硬如铁，让人无法有半分松懈。匡瑾年登基不过两年，却已在这张椅子上熬过了无数个日夜。他的脊背挺得笔直，明黄色龙袍下的肌肉紧绷，后腰被硬木硌得生疼，却不敢稍作倚靠——帝王之姿，岂容半分懈怠？今晨寅时三刻他就被腰间的刺痛惊醒，此刻那痛楚已化作一团火，在尾椎处灼烧。
殿内金砖墁地，光可鉴人，倒映着他略显疲惫的面容。十二冕旒垂在额前，玉珠轻晃，将他的视线切割成碎片。透过珠帘的间隙，他看见丹墀下群臣躬身而立，紫袍玉带，笏板如林，却无人敢直视天颜。右列第三位的老御史悄悄挪动了发麻的左脚，官靴在金砖上蹭出极轻的声响，立刻引来前排几位重臣的侧目。
大殿内沉水香与墨香交织，铜漏滴答作响，每一滴水珠都像是砸在匡瑾年的心上。他注意到兵部尚书李肃今日反常地站在了文官队列最前方，紫袍玉带下摆沾着未干的露水——这位素来守时的老臣竟是从军营直接赶来的。李肃的手指在象牙笏板上微微发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笏板攥得发白，深深叹了口气。那笏板上用朱砂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最上方"八百里加急"五个字被汗水晕开，像一滩血迹。
"陛下……"李肃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闷雷，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微弱的回音，"东南水师已有三月未传回军报，按例半月一报的船期，如今已误了六班。"他说到这里突然哽住，喉结滚动两下才继续道："太子殿下南下巡海，原说上月十五返航，至今杳无音讯……昨日有渔民在泉州外海捞到半块刻着云龙纹的船板……"
话音未落，殿内骤然一静。匡瑾年的手指在龙椅上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掌心的冷汗在鎏金扶手上留下转瞬即逝的指印。他眼角瞥见左首的丞相猛地抬头，花白胡子剧烈颤抖；右列几个年轻官员倒抽冷气的声音清晰可闻。殿角侍立的刘德全手中拂尘"啪"地落地，在死寂中激起令人心惊的脆响。
"李爱卿多虑了。"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海上风浪难测，信使延误也是常事。太子身边有三千精兵护卫，楼船皆是新造的福船，岂会有失？"他说着将目光移向殿外，朱红宫墙外那片铁灰色的乌云已吞噬了半个朝阳，惊起的寒鸦正在太和殿鸱吻上盘旋，叫声嘶哑。
李肃低头不语，但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袖中露出一角泛黄的海图，边缘焦黑卷曲，像是被火燎过。老将军的嘴唇蠕动着，终究没敢说出今晨接到的密报——有琉球商船在魔鬼礁附近看见漂浮的龙旗碎片。
殿角铜漏的水滴声愈发清晰，匡瑾年数着那声响，恰好三十滴时，李肃终于退回队列。他趁机调整坐姿，后腰的疼痛立刻化作千万根细针扎进骨髓。这个角度能看见丹墀左侧的青铜仙鹤香炉，鹤嘴吐出的青烟突然剧烈抖动——是风吹进了大殿。
退朝时百官行礼的动作比往日迟缓，匡瑾年注意到几个武将交换着眼色。当他起身的瞬间，十二旒珠帘剧烈晃动，眼前的世界顿时支离破碎。他不得不扶住龙椅扶手，鎏金的蟠龙鳞片深深嵌入掌心。
独自站在金銮殿后的露台上，匡瑾年远眺皇城。晨光透过云层，在琉璃瓦上流淌，泛起一片金芒。他伸手按住后腰，摸到龙袍内衬已微微潮湿。三日前同样的位置，太医令为他施针时曾说："陛下久坐伤肾，再这般劳心劳力……"话未说完就被他眼神制止。此刻那疼痛顺着脊柱爬上来，像是有小虫在啃噬椎骨。
"陛下，该用早膳了。"大太监刘德全躬身提醒，声音比往常轻了三分。老太监浮肿的眼皮泛着红，显然彻夜未眠。匡瑾年这才想起，昨夜子时还看见他在偏殿整理奏折，烛火将佝偻的身影投在窗纸上，像株快要枯死的老松。
匡瑾年摆了摆手，袖中藏着的南洋香料包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味。这是太子去年派人从占城带回的，说是能安神。如今香气犹在，人却……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海天交界处。一年前的春天，十九岁的太子就是在这个露台上跪别。少年穿着银白色鳞甲，阳光在他肩头跳跃。"父皇，儿臣定要为您探明海上商路！"清脆的声音惊起了檐下的燕子。临行前那孩子突然转身，从怀中掏出一只粗糙的陶哨："这是儿臣亲手烧制的，海上起雾时吹响，据说能驱散迷雾。"哨子现在还挂在匡瑾年的腰间，可他从未吹响过。
如今，海上的风浪是否吞噬了那稚嫩的誓言？匡瑾年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帝王之心，不可示弱。他转身时瞥见露台栏杆上停着一只信天翁，这种海鸟不该出现在内陆。鸟儿左爪系着半截红绳，正歪头用黑豆般的眼睛看他。
可当他迈步回殿时，脚步却比往日沉重了几分。鎏金地砖映出他微微踉跄的身影，十二旒珠帘在额前晃动，将那只突然飞走的信天翁切割成无数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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